1
建初五年(80年)正月,东都洛阳南宫的承明殿外,徐干攥着班超奏疏副本的指节发白,镇定自若地向大殿内走去。
素帛边角残留的褐斑,似血似锈,徐干凑近鼻尖轻嗅,是西域特有的硝石,混着苜蓿的特有气息。
2
洛阳南宫承明殿内,年青的章帝刘炟,捏着班超的奏章,重重地抛在案上,玉案险些碎裂。记录廷议的校书郎班固一惊,不知道皇帝为何动怒。
朝堂上,司徒鲍昱,当着三公九卿,正色道:
“陛下:
班超以三千屯垦军之众,转战西域数年,不费朝廷粮食,今鄯善,疏勒、于阗等西域诸国,皆为臣属,实乃国之长城。
应批准班超建议,立即发兵,助班超建立不朽功业!”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平陵徐干,撞开朱门,大声道:
“司徒大人所言极是!臣愿率死士千人,助班超成此不世之功!请陛下恩准!”
御史大夫周泽的冷笑,从丹墀传来:
“小小假司马,也敢上朝论兵,真是岂有此理!
陛下,蛮夷畏威不畏德,反复无常,不可轻信。班超妄言雷霆之势,岂不知河西羌胡,上月刚叛?何况劳师远征,是治国大忌。”
假司马徐干,突然撕开官袍下摆,露出腰间的陈旧箭创。那是永平十六年,与班超一道,共击匈奴时留下的,疤痕虬结如西域地图。
“诸公可识此伤?”他踏前两步,将染血的奏疏副本拍在御案,“当日班仲升为某吸脓疗伤时说过,‘西域不定,此疮永溃’,臣一直牢记在心。
北虏一日不除,中原一日难安。请衮衮诸公,牢记此言!”
3
洛阳南宫承明殿的青铜兽炉,吐出青烟,将章帝面前堆积的西域奏报,熏得微微发黄。
假司马徐干,跪在五色琉璃砖上,盯着砖缝里半片龟甲,那是三年前班超随贡品送来的占卜残片,裂纹恰似西域地图。
章帝指尖抚过班超奏疏上干涸的血字,忽然瞥见尾页夹着的苜蓿叶。叶片经脉构成隐约的“急”字,正是当年,君臣二人约定的暗号。
“徐大人可知这奏疏,所用何纸?”御史大夫周泽,突然再次发难,枯瘦的手指捏着奏书的边缘,“此乃龟兹王室专用的蛇皮纸,遇毒则显黑斑。
班超欲用此帛书上奏,谋害君王。陛下不信,顷刻之间,可现原形。”
御史大夫周泽,猛地将奏书掷向炭盆,火舌舔舐的瞬间,纸面果然浮现蛛网状的暗纹。
假司马徐干暴起,夺回班超的奏疏,掌心被炭火灼出水泡。他竟将燃烧的奏书,按在裸露的胸膛,青烟混着皮肉焦糊味,弥漫殿宇,然后含到嘴里说道: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毒药在哪里?御史大夫不过是借此造谣生事,毁坏班超大人一统西域大计罢了!
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奏疏而已,说什么上面有毒,我倒要亲口试一试。”
徐干把班超的奏章,含在口里,胸口的旧伤疤,在火光中狰狞蠕动,宛若一条盘踞的西域沙蟒。
章帝怒目圆睁,看着御史大夫周泽,不发一言。
校书郎班固,轻叹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继续挥笔书写。
4
建初五年(80年)正月下旬的一天,五更鼓响时,年青的皇帝章帝,解下螭龙玉佩,亲颁圣旨,对徐干下旨道:
“三公九卿们的谎言。朕早就已经听够了。自己尸位素餐,碌碌无为,还要嫉贤妒能,陷害忠臣烈士,实在可恶至极!
不行非凡之事,难成非凡之业。
爱卿与班超,志同道合,朕钦佩欣慰。班超之事可成,朕意已定。徐干听令!朕予你假司马符节,另调北军五校将士,以及拨发减刑的罪人及志愿人员一千人,交给班超,由你负责统领,即日前往西域,帮助班超,成就绝世功业。”
徐干重重叩首,道谢道:
“陛下,臣只要三百丹阳兵,再请陛下,令将作大臣,监赐二十具蹶张弩就行了。不需要如此多的兵力。”
他解下佩剑横托,递给皇帝侍卫道,“此剑曾斩匈奴当户,今愿抵为质。若不能携班超捷报归,请斩臣九族谢罪!”
“爱卿勇气可嘉,朕十分欣慰。派兵数量之事已定,朝廷自有朝廷的主张,你领旨照办就是。”章帝刘炟下旨道。
5
建初五年(80年)正月末,朝廷下旨,正式任命徐干,为假司马,拨发减刑的罪人及丹阳志愿人员一千人,组成远征军,前去给军司马班超助战。
玉门关外三十里的黑风口,朔风卷着棱角分明的冰粒,在远征军将士的脸上,割出细密的血痕。
假司马徐干,俯身抓起一把沙砾,指腹摩挲着其中混着的碎骨渣,这是上月羌胡叛军的遗骸。
他忽然抬脚猛踹冰面,蛛网裂纹下竟露出半截匈奴鸣镝箭,箭簇上“元初二年”的汉隶铭文清晰可辨。
“假司马大人!”刑徒什长王猛,扯开羊皮袄,胸口烙着的“戍”字疤痕,被冻成青紫色,“羌胡崽子的游骑兵,在冰里下了绊马钉!”
他抽出腰间铁尺插入冰层,尺端吸出数十枚三棱铁蒺藜,正是班超当年,在疏勒国发明的拒马器仿品。
徐干解下腰间蹀躞带,命令丹阳将士,将二十具蹶张弩的牛筋弦尽数拆下。
“脱靴!”他率先扯落冻硬的皮靴,丹阳兵惊见假司马徐干,赤裸的脚掌布满刀痕,那是永平年间为救班超,在阴氏家族地牢里磨出的伤疤。
一千远征军士卒,沉默着效仿上司所为,将弩弦缠在冻僵的脚底,冰面摩擦声顿时化作沙沙细响。
羌胡游骑兵的轻骑,自雪雾中显形时,假司马徐干,正蹲在冰窟旁熬煮铜釜。
三日前劫获的羌胡游骑兵军粮牛肉,在沸水中翻滚,他忽然撒入大把苜蓿籽,这是班超奏疏中提及的“血浸异种”,遇热即爆出刺鼻青烟,可以用于报警。
“举盾!准备射箭!”假司马徐干,嘶吼着掀翻铜釜,号令道。
三百刑徒立刻以包铁木盾,围成穹顶。沸腾的毒汤泼在冰面腾起浓雾,羌胡游骑兵战马触及青烟,竟如醉酒般踉跄嘶鸣。
丹阳兵趁机拉满改良蹶张弩,特制的三棱箭矢,穿透马眼,将羌胡游骑兵骑士与坐骑钉死在冰层上。
一匹发狂的汗血马冲破重重毒雾,马上羌胡游骑兵千夫长的弯刀,已劈至假司马徐干的面门。
电光石火间,刑徒什长王猛,掷出丈八铁尺,尺端暗藏的鱼线,缠住敌将手腕,此物原是疏勒城头悬挂汉旗的索具,浸满西域风霜后,坚逾精钢。
假司马徐干,顺势滚地,靴底弩弦绞住马腿,生生将千斤战马,掀翻在冰窟之中。
鏖战至日暮,雪地已成赤色泥淖。
假司马徐干,倚着半截冰柱,用牙撕开冻硬的胡饼,饼中竟夹着班超手书的绢条:
“抵疏勒日,当以苜蓿酒迎君,为君庆功。”血迹斑斑的绢布上,还粘着几粒长安带来的胡椒。
“假司马大人!”刑徒什长王猛,拖着伤腿爬来,掌心托着半枚带血的五铢钱,“这是从羌胡游骑兵副将尸身上搜得。”
徐干瞳孔骤缩,自语道:
“这分明是自己当年,与班超各持一半的信物,怎么会到了羌胡游骑兵手里。我们的队伍中,一定有蛮胡的奸细,也难怪我们的远征军,会遭到羌胡游骑兵的偷袭。”
假司马徐干,将残钱按进冰柱,忽见夕照穿过钱孔,在雪地上投射出疏勒城的方位。
“拉上弩弦!”徐干突然跃起,赤脚踩灭最后一缕青烟,“每人取利箭十支,箭杆刻上‘汉威’二字!我要叫羌胡游骑兵,刻骨铭心,永远不敢招惹我们。”
丹阳兵风驰电掣间,弩箭已经向羌胡游骑兵射去。
6
子夜时分,羌胡游骑兵残军,潜入黑风峡。两侧冰崖如恶鬼獠牙,刑徒们用铁尺凿壁而行,在冰面留下“戍”字的刻痕。
徐干怀中的半枚五铢钱突然发烫,他急令止步,前方冰层下隐约传来水流声,正是班超密信中警告的“阴河陷阱”。
“结人链!小心通过!谨防盗贼诡计!”
假司马徐干,将弩弦系腰,率先踏入黑暗。丹阳兵一个接一个拽紧同伴脚踝,像串在生死线上的铜钱。
当先的刑徒什长王猛,突然惊呼,他的铁尺戳破了冰下空洞,差一点掉下了万丈深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假司马徐干,终于望见了远方的三簇狼烟。他折断箭杆,在冰面划出疏勒城的方向,带领双脚早已失去知觉的一千远征军将士,大无畏地向前走出,去与班超会师。
天际线上升起了一面面玄色汉旗,那是疏勒国盘橐城城墙上的汉军的旗帜。
一千远征军将士振奋起来,跟着自己的主将假司马徐干,齐声吼出了永平年间的军歌残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