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 OF THE MONTH 当月之星

爱丽丝·纱良·奥特

柔韧相映

ALICE SARA OTT

The Interplay of Flexibility and Rigidity

文字_段咏

我原以为没人会注意,但感觉实在太舒服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鞋演奏。

——爱丽丝·纱良·奥特

爱丽丝·纱良·奥特(Alice Sara Ott)总是赤脚走上舞台。这种习惯早已成为她的标志——仿佛脱下鞋子的那一刻,她便放下了身为职业钢琴家的拘谨,与琴键建立起一种更为亲密的连接。她不急于演奏,而是先与观众聊上几句,随后,灯光洒下,她在琴前坐下,双手悬停在黑白键上。一切似乎都还未开始,但某种气息,早已在空气中涌动。

在她的音乐会上,人们往往感到某种特别的东西:一种坚定而柔和的质感,以及一种声音之外的声音。问题是:这份不同的气息,从何而来?

或许,答案藏在她的生命轨迹中,以及她与钢琴长达数十年的对话里。这是一场从个体到文化、再到社会的声音旅程,而爱丽丝·纱良·奥特的音乐,正是这段旅程的核心。

音乐是演不出来的

如果你还不太了解爱丽丝·纱良·奥特,可以从她的履历开始勾勒一个初步轮廓:1988年出生于德国慕尼黑,四岁开始学习钢琴,七岁获得德国青少年音乐比赛首奖,十三岁在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随卡尔·海因茨·凯默林教授学习,参加滨松国际钢琴比赛并被评为“最有潜力的艺术家”。

2008年起,她成为德意志唱片公司的独家录音艺术家,其录制的全套肖邦圆舞曲专辑同时登顶德国和美国的iTunes销量排行榜。她与著名指挥家和世界顶级乐团合作,包括古斯塔沃·杜达梅尔、爱德华·加德纳,以及柏林爱乐乐团、洛杉矶爱乐乐团和伦敦交响乐团。如今,她被视为古典音乐界最具创造力的艺术家之一。

她以赤脚演奏闻名,这一习惯源于十多年前的一次偶然事件。当时,她在德国演奏一架历史悠久的钢琴,由于琴键高度较低,她穿着的高跟鞋让她无法舒适地弹奏,不得不脱下鞋子。“我原以为没人会注意,但感觉实在太舒服了!”她后来回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鞋演奏”。这种偶然间的尝试,成了她对音乐态度的缩影。脱掉鞋子,是为了让她的身体和钢琴更自然地融合,她将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带到了与每一架新钢琴的接触中。

“遇见一架新钢琴就像结识一个新朋友,”她形容道,“有时候是一见如故,有时候需要时间去适应。”她认为,钢琴家的日常是一场持续的对话——不是单方面的征服,而是调整、适应和协作。“作为钢琴家,我们每天都在与新乐器打交道,而这正是音乐有趣的地方。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这段旅程会把你带到哪里。”

对爱丽丝来说,音乐并不在于炫技,而在于表达。她不喜欢单纯的快和响。“大声演奏并不是艺术。真正的艺术是找到细腻的音色,在轻柔的音量中传递出深层次的情感。”她经常在演奏中刻意留出“呼吸”的空间,让旋律有更多的余地,仿佛音乐本身也在思考。这种对细节的敏锐处理,使她的演奏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她曾在一场音乐会上演奏李斯特的《第二匈牙利狂想曲》。这是一首以炫技闻名的作品,但在她手中,这些音符被赋予了更多内涵。在乐曲的慢板部分,她放缓了节奏,拉长了音符之间的距离,让旋律充满一种沉思的气质。在快速段落中,她并未选择完全释放情绪,而是在急与缓之间留有张力。观众感受到的是一种未尽之语的力量,似乎在音乐的层次中窥见了生命的复杂与丰盈。对她来说,这并非刻意而为,而是一种自然的回应——对音乐的、对生活的。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爱丽丝的演奏总能让观众感到被“看见”。她在音乐中传递的,不是单纯的情感,而是与每一位听众建立一种隐形的连接。这种亲密感并非偶然,而是源于她对舞台的理解。在她看来,舞台并非单纯展示,而是一种分享。“你可以练很多小时的钢琴,但精神上会感到疲惫。音乐的生命力来自许多其他事物。你需要时间去阅读、去研究乐谱,去与生活建立连接。如果只是为了练习而机械地移动手指,那是浪费时间。”

她总是带着这种有“生命力”的态度走上舞台。在每一次演奏之前,她都会花时间观察观众,试图感受他们的状态。这让她的演奏不再是一种表演,而成为一种分享——一种音乐与生命之间的共振。

遇见一架新钢琴就像结识一个新朋友,有时候是一见如故,有时候需要时间去适应。

——爱丽丝·纱良·奥特

生活就像前奏曲

2019年,爱丽丝·纱良·奥特被确诊多发性硬化症。那一天,成为她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一个月后,她在社交媒体上向外界公开了这个消息。“正如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最近的健康问题引起了关注,也对我的工作产生了影响。经过多次体检,我被确诊为多发性硬化症。”她在声明中写道。这是一种影响中枢神经系统的疾病,尚无已知的治愈方法。

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但她没有选择隐瞒,“有时必须面对挑战并做出调整,在找到正确的治疗方法之前,我依然充满信心和乐观。我会一如既往地生活、旅行和表演”。

爱丽丝并非一位高谈情感的演奏者。确诊之后,她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做过多的公开表述,音乐成了她最自然的语言。三年后,她推出了全新的唱片《生命的回响》(Echoes of Life),这是她确诊后录制的第一张专辑。专辑的核心是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Op.28),同时穿插了七首当代作品。这些作品不仅有利盖蒂、尼诺·罗塔、武满彻等作曲家的创作,还包含她自己的原创作品,整体呈现出一种深刻的内省与开创性的音乐表达。

“《二十四首前奏曲》对我来说不仅仅是音乐,更是一种生命的隐喻。”爱丽丝在NHK的一期名为“生活就像前奏曲”(Life is Like a Prélude)的谈话节目中解释道,“这些片段是内心感受的集合。它们时而平静,时而激烈,彼此关联,却又独立成章。每一步都引向下一步——有时快速,有时兜圈,有时走进死胡同,不得不转身。每当一个段落结束,另一段旅程便随之开始”。

因此,《生命的回响》不仅是她与作曲家、与听众的对话,更是一种内心世界的外化表达。“音乐是一种最亲密、最诚实也最强大的表达方式,它是我们共享的语言。在这个不断被重塑的时代,它提醒我们,我们自身也是被重塑的一部分。”这赋予了这张专辑一种特别的意义,让它成为一个音乐与生命的融合——既是回响,也是新生。

生活或许无法完全被掌控,就像《二十四首前奏曲》的结构那样不可预测,但爱丽丝始终在其中找到继续前行的节奏。她用音乐告诉人们,即使在障碍和未知中,也可以找到前奏的延续,而那延续,终将通向新的未来。

《生命的回响》专辑封面

《二十四首前奏曲》对我来说不仅仅是音乐,更是一种生命的隐喻。

——爱丽丝·纱良·奥特

文化差异不是对立的理由

爱丽丝从小就生活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之间。她于1988年出生在慕尼黑,父亲是德国土木工程师,母亲则是曾在东京学习钢琴的日本人。她的母亲原本希望爱丽丝像大多数女孩一样学习芭蕾,但在爱丽丝三岁那年,一次音乐会改变了一切。那场音乐会上的钢琴演奏给这个小女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演出结束后,她立刻对母亲说:“妈妈,我想成为一名钢琴家。”

然而,在双重文化环境下生长,让爱丽丝不得不面对外界的种种偏见与误解。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她的身份似乎总是显得突兀而不完整,但爱丽丝从来不认为其中的差异无法调和。“在音乐中,你的国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表达什么,以及你是谁。”她说:“通过音乐,我在任何地方都受到了欢迎,我们用一种超越仇恨与种族主义的语言交流。”

从巴赫、贝多芬到德彪西,再到二十世纪的先锋作曲家,爱丽丝的曲目丰富多样。她的演绎总能忠实于作品本身,同时融入她的个人理解。当她弹奏肖邦时,那些经典的欧洲旋律中带着东方特有的柔和与内敛;而在德彪西的作品中,她通过缥缈的音色,展现出东方艺术的含蓄与留白。她并不刻意追求某种文化符号,但在每一首作品中,东西方的特质都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共存。对她来说,音乐是一种“全球语言”,它超越了地理和文化的界限。“音乐并不需要讲述固定的文化信息,它应该触发听众的自由联想。”

这种“超越”的理念,也深深植根于她的音乐之中。爱丽丝并不认为自己是传统意义上的“跨文化”艺术家,但她总能在东西方之间找到一种自然的平衡。在她身上,东西方的文化从来不是对立的,而是一种并存的力量。因此对爱丽丝来说,音乐是一座桥梁,但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桥的起点或终点,而在于人们在桥上行走时的自由与探索。正是这种开放的心态,让爱丽丝成为一个不断拓展边界的艺术家。她的跨文化身份从未成为一种界限,反而让她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在这个分裂与融合并存的时代,她的音乐对我们每一位听众而言,都是一种答案:文化的差异不该成为对立的理由,而应该成为创造更多可能性的源泉。生命虽然无法完全掌控,但却可以通过每一次倾听、每一次触动,找到继续前行的意义。

透过这些琐碎的正面侧面,爱丽丝逐渐展露了鲜活生动的面孔。她的杂念不多,在小心翼翼呵护内心某个极为坚韧却又柔软的内核时,一个自洽的、充满力量的形象由此展现,“柔韧”因此成了最合衬她本人的注脚。在爱丽丝的故事里,以柔韧之姿,坚定自己所爱,便是最铿锵有力的生活状态。figure_0017_0011

爱丽丝·纱良·奥特的部分专辑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