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江湖还挺小

闻言,沈清荷推着他往外赶,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住口。”

将人赶到竹门外,陆衡转过身去正欲走上前同她继续聊,不料“啪——”的一声,门已拴上,差点碰到他的鼻子。

陆衡摸了摸鼻子,蹲下身去。月光似水,泄在大地上,晚风吹拂,檐下的青铜风铃轻响,竹屋外的青石小径上,斑驳的竹影被夜风揉碎,又拼合。

片刻后,陆衡起身,算了算时辰水估计烧好了。转身折向灶房,拎着一桶热水穿过回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轻叩门扉,只唤了一声“沈兄”便离开了。

竹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月色照进屋内,那桶水已然被提进去了。

擦干净身子后沈清荷已经给伤腿上完药了,细细打量这间不过方丈的厢房。

青竹书架上,《春秋》《论语》的书脊被摩挲得发亮,一册《水经注》里还夹着半片枫叶书签。书架上书籍各异,有治国安邦的《唐律疏议》,亦有各种志怪故事。案头砚台余墨未干,狼毫笔搁在粗瓷笔山上,旁边摊开的策论稿纸边角卷曲,朱批字迹力透纸背。

晚风吹动着竹屋的檐角风铃,沈清荷将视线收回,思忖今日被追杀之事。她轻轻倚在床榻上,右腿的伤口隐隐作痛。烛火在青瓷灯盏中微微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竹墙上,纤细灵动。

沈清荷望着窗棂外的月光,微蹙着眉,父亲究竟触动了谁的利益?

她闭下眼假寐,静静思量着,朝政之事从未参与,只是偶尔听起过。现在于脑海中一丝一缕捋清楚,首先,范仲淹“庆历新政“虽已废止七年,但当年裁撤的冗官、整顿的漕运,至今仍有旧党怀恨在心。当初父亲任职工部都水监时,曾力主清理黄河漕运贪腐,肯定触动不少人的钱袋子。

其次,现任三司使张方平与翰林学士欧阳修势同水火。去岁父亲奉命核查汴河工程账目,发现三司下属仓场亏空百万贯,奏折却被中书省扣下。

最后就是张贵妃薨逝已两年,但其族兄张尧佐仍掌军器监。父亲上月拒批军器监超支的硝石采购,三日后便突染怪疾。

窗外的竹影突然剧烈摇晃,一阵穿堂风掠过,沈清荷瑟缩一下,拢了拢被褥。

“不对。”她忽然睁开双眸,眼眸愈发坚定,喃喃道,“黄河漕运、军器监、三司仓场,这些要害部门背后,或许都站着同一个人的影子。”

烛花忽然爆响,映亮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当朝枢密使宋庠,既是张尧佐的姻亲,又是张方平的座师,更是当年反对新政最力的旧党领袖。

“若是这位宋枢相。”清荷的指节不断攥紧被褥。再细入思考,父亲不过是从六品小官,为何会引来如此滔天巨浪?除非,爹爹发现的秘密,远比账目亏空可怕得多。

思及此,沈清荷瞳孔微缩,一股寒意从后脊爬上来。

陆衡穿着月白中衣,愈发显得清瘦挺拔,窗外竹影婆娑,在他俊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夜深露重。

陈子谦躺于床榻之上,双手交叠,后脑勺枕于其中,语气幽幽:“阿衡,方才我可都看见了,我总觉得你这沈兄脾气有些古怪。”

“不至于。”陆衡睨了他一眼,“睡过去些。”

“今晚委屈一下我,同你睡吧。”

“……”陈子谦虚踹一脚,“滚。”

他眼眸微眯,回想了一番,浅笑道:“或许人家本就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凡事讲究礼法道德。”

见状,陈子谦颔首,表示理解她的做派。

陆衡揉了揉眉心,从木柜里找出一条新的锦被,抱着它径直朝西厢房走去。

月光透过廊下的青竹,照在少年上。陆衡轻叩几声。

“进来。”

听到屋内那人的应允,陆衡推开门进去,瞧见她不似晚上那副狼狈样,洗漱后又恢复平日里清爽俊俏的模样。

陆衡将锦被放于榻上:“沈兄,春寒露重,给你加条被褥。”

看到面前这人,沈清荷才意识自己尚未道谢,抿了抿唇:“陆兄,今日多谢你了。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陆衡坐于竹椅中,姿态慵懒,正对着沈清荷,听及此,想起什么,忽然轻笑一声:“我也没想到江湖这么小。”

“……”沈清荷瞬间回忆起当初那句“江湖再见”,这人真是。

陆衡语气变得轻和:“上药了吗?”

沈清荷宽慰道:“放心,我腿伤得不算严重,已经涂过药。”

陆衡微微歪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发现沈清荷素白的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赫然横着一道狰狞的血痕,原本是不太严重,只是她的肌肤如玉无瑕。

“沈兄,你脖颈侧边上过药了吗?”

“啊?”沈清荷还没反应过来,手却已经下意识地去摸脖颈。

“嘶。”摸到伤口处,沈清荷秀眉微拧,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处没有铜镜,她也未发现,看不见伤口,不方便上药。

见她这样,陆衡主动开口:“我来吧。药在哪?”

沈清荷指了指桌子:“桌上第二瓶,蓝色瓷瓶的那个。”

话音未落,陆衡已从木桌上拿起了药瓶坐在榻前。

沈清荷下意识去拢衣领,微凉的药膏触及伤口的瞬间,她浑身轻轻一颤。陆衡的指尖感受到不同于男子的肌肤触感,太柔软了,像剥了壳的荔枝,又像他曾在越罗丝绸上触摸过的质地。

烛火摇曳间,他看见她耳后有一颗朱砂小痣,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醒目。再往前看,没有男子该有的喉结。

陆衡神色微怔,沾了药膏的指尖悬在半空。特有的男子气息喷在脖颈处,让她有些不自在。

沈清荷见他手中的动作停下,僵着脖颈问:“好了吗?”

陆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低头,耳尖微微泛红,别开眼去,手上的动作加快,支支吾吾:“好……好了。”

“多谢。”

陆衡将药瓶放回原处:“不用,既如此,我先回房了。”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陆衡眼睫微垂,唇角渐渐小幅度地弯起,难掩心中窃喜。

原来如此,好你个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