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筹算

朱符此道政令一出,交州动乱便已无可避免,原因还是官员多无清行。

东汉民族政策可以说是稀烂的典型,地域歧视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关东人看不起关西人,关中人看不起巴蜀人,凉州、交州更被看成偏僻戎蛮之地。

能于此类州郡为官者,要么是不得志被排挤到此,要么便是奔着捞取钱财而来,上承权贵,下积私赂,财计盈给,则求迁代,使得吏民怨叛……

交州富庶,自然便成了那个捞取钱财的地方。

最典型的便是广汉雒人折国,曾为郁林太守,去官归家之时,竟已是个家资二亿,家僮八百的巨豪之家,收刮狠绝,可见一斑。

后贾琮治交,官场风气一清,方才成就交州冠绝十三州的稳定繁荣局面。

但不是朱符来了吗,这就是个贪恋财货,不恤民力的主,因而下面官员故态复萌,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交州七郡,除交趾太守士燮,苍梧太守史簧,九真太守儋萌尚算清明外,其余四郡太守皆是附于州郡之上吸血的虫豸。

然则交州治所现为苍梧广信,史簧在朱符眼皮底下,还能对抗手握重兵的刺史不成?

但是士燮却可以,难道刺史还能跨山越海的来找自己麻烦?只怕那时他连苍梧乱民的麻烦都解决不了。

近三年来,刺史对苍梧的收刮,可不止于汉越庶黎,这些人才多少钱财?

至于说动乱延宕交趾?呵……我连乱命都不执行,交趾怎就会乱起来?

乱命不用,人和政通……治政便是如此简单。

士燮如此发问,不过还是为考校士绍而已。

“父亲难道还要因故太尉之情,而继续偏袒朱符这贪虐害民的恶吏不成?”

士绍见士燮沉默,有些担忧的问道。

“阿豕作何想法?”士绍的问话,倒是让士燮回过神来,反问道。

“广信现恐已危若累卵,是否考虑将族人迁至交趾暂避?”

士绍这话说得尤其小心,生怕士燮误会他又在那作大逆不道之言。

因广信乃士氏祖地,族人、田屋、祖坟多在此地;汉人重乡土,视死如视生,如非必要,哪会随意迁徙族人。

且以士氏在广信的实力,又不是没有自保之力,些许动荡,你便要舍祖弃业,你是不是不孝?

再者,朱符此人与士氏关系也不一般:

当年朱儁平乱交州,士氏作为忠于朝廷的当地豪门,出钱出力,给予极大支持;朱儁高升,于士氏也有所回报,士懿出任无功县令,士燮升迁太守,或多或少有着朱儁一番举荐……

这就是上面士绍所说,故太尉之情。

而朱符刺史交州,士氏鼎力支持,也是承的这份情谊,否则朱符又如何能如此快速坐稳刺史之位?

换句话说,朱儁也算士燮兄弟的举主。

现在风雨欲来,作为豪门之首,昔日跗为刺史骥尾的士氏,却迁徙交趾,不帮忙平乱,你是不是不忠?

忠孝节义在汉朝是做人的基本,弗论践行春秋大义的大儒士燮了。

士燮眼神古怪的盯着士绍:

“阿豕何故作此番言语啊?”

士绍没听出士燮话中含义,只当父亲误会,解释道:

“刺史暴虐,致使民不聊生,父亲数劝苛政,刺史仍旧如故,还罪责我士氏……”

朱符胡作非为,士燮自然劝过,奈何此人于钱财的贪恋已深入骨髓,根本不听。

最为奇葩的是,之前士氏欲使朱符举荐士懿为茂才,他竟向士家索要千金,其为人之贪鄙,可见一斑。

“今变本加厉,将致汉越之民沸腾,待鼎翻釜覆之时,我士氏仍居刺史之侧,可能幸免牵连之祸否?”

当然无法避免!

士燮自接到刺史文书,便知道此次民乱无法避免。

当乱民举起屠刀之时,必然会迁怒一直支持刺史的士家,将家族子弟迁离广信这个风暴中心,自然也在士燮考虑之中。

他只是惊讶于自家幼子只有十岁,竟也考虑如此长远,习惯性问了句。

但士绍这回答,显然理解错了这个问题的真实含义,士燮不置可否,便顺着士绍思路接着问:

“那阿豕可知道我士氏迁族,会给州郡带来哪些恶果?”

这些士绍当然是清楚的,士氏外迁,自然无法再如往前般给予朱符支持。

刺史府政令传达,理所当然会变得滞塞,政策执行也得不到贯彻;

之前被刺史压榨,因为士氏支持而被压制下来的怨气,也会爆发。

到时民变四起,驱逐官吏,都是顺理成章。

最好是能将朱符驱逐甚至杀死,如此士燮便没了顾及。

以士家于交州影响,未必便不能行那州牧之事。

若能尽早整合交州,便能寻机北上,吞荆并扬,争霸中原也不无可能。

退一步,也能保全交州,不至被孙权所并。

后面世道多乱,史书已经写得明明白白。

况且,士氏虽是世家豪族,但士绍前生却是平民。

于朱符这等贪官恶吏,本就厌恶,早有将他弄死的打算,奈何没有机会。

现在朱符自己作死,要是不推他一把,都对不起自己两世的身份。

心中虽有算计,士绍却不能顺士燮所问答出,便装作天真,以略带骄傲口气说道:

“自是清楚,士氏出迁,广信城中防卫,定是要有所下降了。

然则,又非甚紧要干系:

刺史自有部曲数千,其皆是曾随故太尉平定交州的百战之兵。

少我士氏,郡中动乱当也无需担忧才是。”

士绍如此答辩,是士燮没想到的,他是想引导儿子更全面地考虑迁族得失:

如举族迁徙交趾是否合适?途中所需消耗人力物力是否值得?有没有可能迁到其他更适合的地方……

稍微思索,士燮又不觉好笑:这竖子竟是在给刺史挖坑。

郡中若乱,自不会因少士氏一家之兵,无法收拾;然各县豪右,见士氏身为豪门之首,都携族人外迁,当真不会作其他想法?

刺史手中部曲确实精锐,然好兵也得猛将带,朱符贪鄙而不懂军事,军士粮秣常被克扣,军心不得。

粮秣不足,军士只得自己想办法,故而时常纵兵,祸乱乡里,这笔烂账必然会算到朱符头上。

故而,即使各家豪右不会外迁,但是否相助刺史,尚在两可之间。

自己这幼子素来聪颖,绝不可能想不到此处,现在却用这些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显然是对刺史恨极。

“哎……终究是个孩子!

然则刺史虐民确实过甚,此次叛乱既不可免,便全当交州百姓给予刺史的警告吧,自己也就不助他了。”

虽是如此想着,但他毕竟是有些操守的大儒,是为朝廷牧守一方的太守,更是生长于苍梧广信的士族,终是不想动乱太过严重,祸乱乡梓:

“民乱范围需得控制在苍梧一郡之中,不能使之外溢……

那就将族人迁至八弟士武所在的高要县暂居!”

士燮有兄弟八人,权位最高者,无疑便是身为大儒的交趾太守士燮;

次者为仲弟士懿,现任九真郡无功县令,此人善交际,尝与司徒丁宫、太尉黄琬亲待,也是去过都城任官的人物;

再次者,为三弟士䵋,现任合浦郡的徐闻县令,此人善筹算之事,所以被家族安排到了徐闻县这个交州的贸易中心;

权位最次者,便是八弟士武了,任高要县令。

高要县位于苍梧郡东南,地近番禺,有峡口之险,是连接苍梧郡和南海郡的要隘,士武在此为令。

士燮的想法是,若苍梧郡叛乱不止,难以平定,便以宗兵坚守高要县。

退,可凭险而守,将乱兵阻挡于高要城下。

进,借南海之兵,溯水而上相助刺史,届时,合两郡之兵,动乱反手可平。

想到这里,士燮不由的点了点头。

士绍见父亲点头,士绍心头也是一喜:计划成矣,交州若无刺史,士氏便可凭其于交州名望,蚕食州郡,全据交州。

想到此处,便要兴奋起身,去作书信,通知族人迁徙至交趾。

士燮却叫住士绍,扣了扣几面,示意再看看另外一张帛书内容……

士绍虽觉奇怪,仍是拿起书帛观看,

只是片刻,便面露惊讶之色,俱因这是一份来自仲父士懿的求援信:

越人豪强番苗,杀九真太守儋萌,起兵作反,叛军全据郡城胥浦,残余郡兵退守居风城。

苗取郡中兵械、粮草,北上猛攻居风,不日恐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