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的范围很小。而爱,无处不在。
我在候诊椅上一坐就是一夜,肩背酸痛,比起长跑八公里下来还要疲乏。三个小时后,产房传出了等候多时的消息,幸子顺顺当当地生下一个女婴,鼻梁酷似乔,小而薄的嘴唇则遗传了她的特点。当然,这只是大体的相像。一名护士先将两眼紧闭的孩子抱进保温箱,紧接着,躺在转运平车上的幸子,也被推入了普通病房。我们全都面露喜色。幸子的父亲如释重负般来到外面的长廊,把我叫上,看了又看那个早产儿。他哀叹了一声,大致是在默默祈愿孩子能健康无忧吧。乔这会儿也跟了出来。他用他那怪异的义眼看我,我别扭得不行。两人差不多是异口同声:你大可回家好了,关掉诊所,等幸子休养好后再做打算。乔顺势轻拍我的肩头。我不假思索,闷头走了,沿着来时的那条盘山公路,左拐一个弯,直直开往了表弟川泽的墓前。那里自然也有我的外祖父。
像其他亡人一样,外祖父的墓碑上落满鸟粪,周围杂草丛生,长着大叶车前草、蒲公英一类,呈现出一派荒凉之象。不过表弟的坟墓,干干净净却像厨房的灶台。在我摆到坟头一支从墓园门口的寿材店买来的鲜花前,已有一株湿润的花束了,显然是前不久放的,不是姨妈就是姨夫。真的,我为表弟的死感到欣慰,长眠于此,使得爱他的人对他更为在意了。同时,我给外祖父的容身之所清扫了一下,也搁下一支白玫瑰。之后我想唱歌了,不管流行音乐还是古典歌曲。这个意想阵风似的突如其来。我哼哼起了《500 Miles》。不错,我疯狂热爱英文歌,接近如痴如醉的境界。一旦起头,不到嗓子沙哑的地步或者被人打断,我是绝不住声的。唱歌让我身心舒畅,不在乎悦耳与否。自我沉迷的时刻过去,我的思想常常混乱,脑中接连浮现出波涛翻涌的海洋,莫斯科的秋天,世界杯预选赛的球员们,英国乡村锈迹斑斑的列车轨道,楼下争论不休的女人,城市下雪了等等一系列景象。我期待我的冷静。我费心竭力把大脑闪动的不切实际的东西排挤出去,末后只剩了一个人像,竟是幸子的女儿——今后老给我出难题的、与我的妈妈重名的那个小姑娘——而非脚下睡得十分香甜的表弟。
***
和美十五岁那年,我业已成为泉城钢琴弹得最好剧本写得相当过关的外科医生了。每个周六,幸子都要把她女儿送来我身边,与其他社会上的朋友的孩子一道,雷打不动,像报了班的学员,回回不落地找我练习肖邦的钢琴曲子。我熟练这位浪漫主义钢琴诗人的二百多首作品。由此,我获得了“钢琴家”的身份,但我并不感到心安理得。弹钢琴前、后的迷惘,坦白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其过程使我短暂性地脱离世俗,成为一个甘愿跪倒在音乐圣堂之下如痴如醉的人。那时的我人到中年,依旧孑然一身,周六开门授课,周末则跑跑剧组,去跟进一下演员对角色的把握。我之所以能接触电影行业,纯属巧合,而且认为,运气大于具备编剧的先天禀赋。一个炎热的上午,经常出入我的出租房的娜拉,坐在榻榻米上,要同我签署合同似的,仔细翻看我断断续续写的一些小说,看着看着,她如获至宝地惊叫起来。
“写得好极了,小林。”娜拉激动不已地走到我的身后,眼睛却始终盯着涂涂画画的硬皮本,“感人肺腑,跌宕起伏。”
我扭头看她,两手还未从琴键上移开。“改变你的不是医学,而是文学。”娜拉说道。
我慌张地夺过本子,嗔怪她不要再讲下去了,因为我一来就不看好我写的东西,受到夸奖,反而觉得羞愧难当,更不宜示人了。我称其是无趣的心灵渲泄,乱七八糟,不值一提。后面,我没当回事地把硬皮本放进抽屉里,接着弹我的《升 C小调圆舞曲》。然而娜拉趁我没留心,也不特别在意,便拿走了那个写满未加校正的故事的本子。过了好久,当我忘了这回事儿,坐上琴凳,要为孩子们弹奏新学的曲目之时,大谱架上居然多了一本杂志,是最新一期的《文艺春秋》。尽管这本读物鼎鼎有名,但是我属实记不得哪年哪月有过订
阅。其封面画了一双破鞋子,四周是密密麻麻的脚印,看去别出心裁。以我的猜想,这不外乎隐喻一个人奔忙不迭、到头来破败不堪的一生。
在给钢琴做完日常维护后,我信手翻了一页杂志,短短几段章节,倒很引人入胜,读得我兴味十足。看完结尾,我旋即回到这篇故事的开头,急切想要从头认认真真阅览一遍。一时间,两个熟悉的字眼冒了出来,令我眉头一皱,难以喘息。故事的作者居然与我同名。心下想,世界大了去了,有什么不妥呢。可是高度相似的个人简介实在不能不叫人心里犯嘀咕。就在我彷徨之际,娜拉神秘莫测地看我一眼,随后爆发出了足可震碎玻璃的笑声。我拧巴起脸来,真实被她吓
坏了。她一屁股坐到我的腿上,勾住我的脖子,妩媚的眼中充满理想化的光芒。她迫不及待地为我解释。我盯着她微启的嘴巴。
“是不是有点眼熟?”
“那些句子我全都见过,和我……”我恍然一惊。
“没错。”娜拉吻了我一口。
我猛然脸面涨红,倒不因为她,而是回想起了杂志上的故事内容。我的文字,未经我的允许,她竟私自修改并发表了,公布于众,好比把我艺术的裸体广而告之了。我不爽的气焰此刻无法遏制地涌上了心头。她却再次深吻了我。我们
的嘴唇久久贴合。我被甜蜜的滋味俘获而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我们在钢琴旁做了爱。
“你是个骗人手段极不高明的荡妇。”
娜拉没接我的玩话,甩了甩波浪式的头发,反手点着一支烟,似有哀伤之意。我问她怎么了?她却趴在我的左肩上痛哭流涕,宛若受伤的花束。我紧紧地搂她在怀,安慰她,直至她的眼泪哭干,柔软无力下来。娜拉不无悲切地说了她父亲离世的经过:有关部门对他调查,他自知收受了大量的不义之财,难免牢狱之苦,逃无可逃之下,他纵身一跃,从五楼坠地而亡了,一片血肉模糊中他的悲剧不复重来。
“那一刻我想爸爸是深思熟虑过的,早早做好了为自己买账的准备。可事情没有败露,他会收手吗?不会的。人的侥幸心理不容小觑。”
我顿时想到爸爸口中的那个副厂长的形象,虽然我对他的记忆不多。他的女儿与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x友谊,正如他和爸爸犯下了同等恶劣的罪过。我向娜拉承诺,如有困难,我会协助她操办葬礼的。她深表谢意。此事过后,我们不告而别,她竟销声匿迹了,再未同我谋面。
曾几何时,杂志上的小说得到了一名资深导演的青睐,要求我参与改编,不久的将来会以电影的形式搬上荧屏,买断我的版权之余,还额外给我一笔编剧的所得费用。我属实不敢面对那串庞大的数额。导演约翰•伯格一面让我收下,说是理所应当,一面握紧了我的双手,表露出直爽和诚恳的口吻:若有新的好的作品问世,必然还有机会合作。如此,我仅凭一知半解的文化知识,迈出了长达半生的编剧生涯的关键性一步。最初,我稀里糊涂,心头上压着一团朦胧的云
雾,后来完全被我抛却在了脑后。我把我的疾飞冲天,归功于神意,亦或命运使然。
***
我离开墓地,些许无着和失落感紧随而至,涌上了心间。那天夜里,我给娜拉打去一个电话。接通后她静静地听我说,我只一句话:我要和你亲切(xx)。我猜她一定不会驳我。但是她身在首都,需得次日才能赶来,而我此刻急迫地想把体内难以承受的孤独排出,以解空虚,结果忍耐到了第二天,风姿
绰约的娜拉站在玄关,一股香甜的暖风随着她的进门而灌入我的肺叶,尽管面容动人,身量纤细,嘴唇极富诱惑性,可都不能使我潮起情感(x)。她满心期盼状。
娜拉耐心地等我下班。
晚上我们看完舞剧,然后去了老城区的电影院。那儿相当有年代了,总能令我想起童年的景象。我每每坐在观众席上的第三、四排,不仅不损害视力,也不会降低我的体验感。最最叫我心悦神怡的是,直面电影人物的内心,因为他们的
一颦一笑、微妙细节,常常引发我无限的遐想。近些年,我认为只有韩国电影《寄生虫》,让人动容,称得上是一部佳作,此外再无其他影片能与之媲美了。在我看来,那些善于制造悲剧的人,本身就是苦难之子,从智慧的死亡线上奔走,
到艺术的生活中去。导演奉俊昊便是如此。我向娜拉提到了他。她对他知之甚少,视线还局限在他执导的《雪国列车》上。她如是说道。
夜色渐深时,我孤零零地坐在阳台上,望着高悬天穹的、环绕风圈的那弯月亮。起初,我试图从月海中看到一些什么,结果竟是枉然。我打开蓝牙音箱,任由流行歌儿的低沉声响在我耳畔回荡。我入了迷,记忆像是乱了程序,过去或梦里的奇奇怪怪的画面,纷纷乱乱浮现而出。我不加以驱散。音乐戛然而止,思绪回归沉静。我早已被黑洞洞的世界包围了。我默读起来手边的《包法利夫人》。我掀开笔记本的空白页,执笔写了半是自传半是虚构的小说。灵感就如泉水似的往外喷涌。我突然想到外祖母给我讲的《财主父亲和贫穷母亲》的
故事来了。日后我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与她老人家密不可分。如此轻而易举地创作了一篇,我没感到惬意,心思反是沉重。我觉得我在发烧,一股股火苗就要从太阳穴冒出来一般,自脑门一直热到后脖颈。也就几分钟,我的全身跟着
发起了烫,前胸以及后背火烧火燎的。伴随而来的无力感实在不能叫我忍受。兴许是我的呻吟唤醒了娜拉,她慌忙摸了摸我的额头、面颊,再是把冰凉的小手伸进我的领口里,皮肤感触到一丝丝寒意,绷紧的神经瞬间展开了。随之她给我
测量,事实令人惶恐且不安,体温竟高达 39.5℃。关心备至的娜拉下意识找来冰袋,又熬了药草,扶我上床,帮我脱鞋,如同一个母亲照料满月的孩子,唯恐有不周之处。
“看个医生吧。”娜拉情急之下说道。
“没必要。”我犹如空中漫游,
“我想借着这股热劲儿,睡个好觉。”
“还开玩笑!小林,别硬抗着了,瞧瞧,你的脸色多么难看。”
我握住娜拉的手说道:“陪我。”
那天夜里,我躺在宣软的床铺上,与一旁观察我的状况的娜拉,双手相握,一宿无言。她打着盹,但是睡得不沉,间隔半小时,她会测测我的烧退了没有。现在开始,我对我们剪不断理还乱的x伴侣关系,有了新的看法。恰到好处的
各取所需,就是亲密无间的信任和依靠。与此同时,我从她的眉眼中看出疑似妈妈的神色,细细探索,又半分不像了。然而这一晚下来,我做了无数个噩梦,可我大都不怕,唯有关于和美的片段,叫我心慌意乱。毋庸说,那孩子是在我烧
迷糊了的时候,带着无穷的爱与恨,造访我的世界的。我的梦里阴冷无比,纷纷淋淋的雨夹雪敲击着我的窗,同钢琴的曲声此起彼伏。
***
我弹完这天最后的一首曲子,送走孩子们,但幸子迟迟没来接和美。我就留她在我的客厅里自行弹弹钢琴。她老老实实地站在琴凳一旁,像大多学员一样,因为身高有限,为的是更好地发挥,所以只能这般练习。我说今日的琴谱看懂了吗?对肖邦有何见解?她却停停顿顿说不上来。见此我不得不作罢了。可是过了没一会儿,和美倒向我发问起来。她竟会说出“您爱我妈妈吗?”的惊人之语。轮到我结结巴巴回答不了了。我惊慌不已。我期望从我脚下裂开一条地缝,让我隐身其间吧,以此回避她的刀刃。
“由您来做我的爸爸可好?”和美说道。
我忍不住战栗。
“爸爸要是死了,你会和妈妈结婚吗?”和美摇头晃脑,瞪着乌亮的大眼珠,“虽然他现在活得好好的。不过,他命不久矣了。肺癌,高级别,低分化,全身转移,我听您对妈妈说的这些,爸爸将和他那空洞的眼窝一样,永永远远地回不来了。对吧,小林叔叔。”
“这……”我的心脏砰砰乱跳。
“我是认真的,我想做您女儿。”
和美见我不回她,赶忙话锋一转,说我同娜拉倒也般配,如果结成一对,她会祝福我们的。她说我一定深爱着娜拉,这一点,我不假思虑地矢口否认了。对此,我斥责起她来:这不是未成年人该管的!我终于哑口无言了。我的内心被她
喷出的迷雾笼罩着,陷入迷宫总也找不到出路。
“我长大了,能嫁给您吗?”和美发出致命一击。
这时幸子赶到了。她满含歉意地低头不语。我当然是同情她的,因为她的丈夫乔罹患癌症,正在市区的医院做化疗,病情不定,需要陪护,时间上不免有所冲突。幸而她的出现,无意中化解了我的窘态,我才得以大喘粗气。但这并非终结,而是和美向我处处发难的开头。
***
我的日子回归了正轨,休班之余去打打台球、逛逛狗市,在这样很长一段平淡的岁月里,我还自学起来钢琴。那东西似有引力,我上手弹拨,一次便欲罢不能了。我对发出的、不见其形但能慰籍魂灵的乐曲,持友好态度,并产生了浓厚
兴味。原先我是摸不准规律的,搞不清音级为何,音符怎么辨别,直至得到娜拉的指教,和反复实操,不到一周我就能连贯地弹出一首曲子了,尽管节奏很慢,不是特别流畅。我一当弹琴,买来的狗子便会围着琴腿转圈儿,琴声四起,它止不住地摇晃尾巴。这条宠物颇有灵性,从不烦人,夜间也不声声叫唤,温顺地趴在给它搭建的小窝里。纳闷的是,若干年后,它一见到扎着个马尾的和美,不知何故,准会怒气冲冲,呲牙咧嘴,看不对眼似的,狺狺狂吠。因此一到周六
开课前的晚上,我万般无奈,提早把它送去妈妈那儿,为的是避免人兽大战发生。
春天过去一半,我的琴技大有长进,下班必然弹上两个钟头才罢,以至废寝忘食了。可是,与自得其乐同步而来的,还有烦恼无限。那条圣伯纳犬赶上了换季,褪毛严重,弄得满地、角角落落到处都是,冲泡薰衣草茶的时候,不难发现,根根狗毛飘浮其上,叫人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