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碧纱橱里一盏残灯将熄未熄，颤巍巍映着林黛玉单薄的身影。她拥着半旧的锦被，指尖无意识摩挲枕畔《李义山诗集》的烫金书脊——这是昨日从史湘云处讨来的，定要好好看几天。
也不知道是义山先生的诗惹得，亦或者是有些别的原因，黛玉近来的睡眠始终不大好。她原本就体弱多思，常常一晚上睡下来半睡半醒，像是没睡一般，因此第二天总是恹恹的，也正因为如此，才被贾宝玉叫了个【颦儿】的表字。林黛玉素不喜欢这个表字，也只是史湘云唤时她才勉强答应，寻常人唤她是应都不应的。
黛玉把那本诗集放到枕边，无力的打了个哈欠，雪雁早就倚着墙打上了小呼噜，紫鹃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是睡吧……”
她自言自语，拉上被子准备睡一会。近来大抵是史湘云总提起贾环的缘故，林黛玉总是下意识想到那个体格健硕不似文人的少年，有时半睡半醒间也会梦到，梦中有时吟诗作对，有时对弈弹琴，现实虽是没说过两句话，梦中倒真的如一对老友一般。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她轻叹一声，朦朦胧胧间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黛玉忽然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她以为又是自己体弱眼花，下意识擦擦眼睛睁开了眼。
这一睁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
只见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距离她不足十公分，吓得她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待看清那人之后，气的林黛玉抓起枕头就要往她头上砸：“云丫头！大半夜不睡觉！你作死啊！”
史湘云嘻嘻笑，也不躲，由着她砰砰砸了两下消了气。
林黛玉没什么力气和她生气，捂着胸口坐在床上缓了好大一会才缓过来。
史湘云过意不去，坐在床边哄她：“对不起啊，颦儿，我不是有意吓唬你的！”
林黛玉啐了她一口，“去去去，离我远点，一身的酒气，臭死了！”
她笑嘻嘻凑到床前，两颊醉红未褪：“好姐姐，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哎？”
话音未落，被黛玉揪着耳朵拎到妆镜前。
菱花镜里映出两张芙蓉面，一个羞恼一个顽劣。黛玉捏着湘云的下巴左右端详：“瞧瞧，眼波都快淌出蜜了，翠缕还胡吣说什么你是同她喝的酒，若是和她喝酒，那这一身药味儿是从哪儿蹭来的？”
“好姐姐！低声些，”湘云臊得去捂她的嘴，腕上翡翠镯子撞得妆奁叮咚响，“我……我正是为此来讨主意的......“
黛玉别过头去拢了拢寝衣，状似无意道：“主意？讨什么主意？“
史湘云低声道：“颦儿，我要走了！”
“嗯——嗯？走？”林黛玉一惊，“你要去哪儿？”
史湘云挠挠头，直截了当道：“我想回金陵老家去。”
林黛玉和史湘云最好，自是舍不得，轻轻拉住她的手，“急着走做什么？姐妹们在一起不好吗？”
史湘云打趣道：“颦儿，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林黛玉面皮薄，轻轻甩开她的手，眼圈微红道：“赶紧走！哪个稀罕！”
史湘云搂着她的香肩，低声笑道：“我回金陵不是为了回家，我是为了……”她附到林黛玉耳边，把贾环要陪她回去游金陵的事情说了一遍。
林黛玉惊得瞪大美眸，下意识脱口道：“你……你们……莫不是……好了吧？”
这话问的唐突，史湘云俏脸含羞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对他好。”
“那他呢？”
“他……他对我也好。”
说着，她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来彩云昨夜给她的那盒美玉膏。
“他因着我说了手上茧子的事儿，特意让彩云拿来的……”湘云指尖在珐琅小盒上画圈，声若蚊蚋。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她耳垂上珊瑚坠子红得滴血。
黛玉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人塞了团浸水的棉絮。她扯过呢盒子佯怒：“深更半夜就为说这个？仔细我给你丢到窗子外去~”
“别呀！”湘云一把抢回来，宝贝似的放在怀里，然后才又道：“好颦儿，你素来最懂老太太的心思……”她苦恼道：“怎么才能让老太太答应我呢？”
窗外竹影扫过窗纸，沙沙声掩住黛玉一声轻叹。
她盯着湘云看了一会，忽然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说着也不管史湘云还坐在她旁边，径自躺下盖好被子，背过身去不理史湘云。
史湘云耍赖：“颦儿~帮我想想嘛~到底要怎么办……”
贾母那屋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史湘云赶紧压低声音，“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求求你了~”
林黛玉回过头，轻轻白了她一眼，“说好了，只帮你这一次！”
“好好好~”史湘云眉开眼笑。
“后日是日光菩萨圣诞，紫鹃要去水月庵添香油，”黛玉指尖微微发颤，“你就说梦见父母托梦，要亲去金陵鸡鸣寺供长明灯——”她忽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泛起潮红，“老太太最信这些，断不会拦你尽孝……”
湘云大喜，翻身上床钻进黛玉被子里，鼻尖蹭着对方单薄的肩胛骨：“颦儿待我最好了！等从金陵回来，我定要三哥哥给你做全天下最好的胭脂！”
“谁稀罕……”她轻轻推开湘云，语气却软了下来，“至于三哥哥，你只需先说路上不安全，想要二哥哥作陪，老太太自是舍不得，我自会插话说三哥哥文才武功俱佳，要三哥哥随行，你便附和，老太太必会答应。“
史湘云笑道，“好主意，颦儿真棒，真是个天生的小骗子！”
“去你的！”林黛玉僵着身子任她搂抱，目光却越过湘云肩头，落在她怀中那盒美玉膏上。铜镜映出她唇角勉强的笑，像幅将干未干的水墨画，稍一触碰就会晕开墨痕。
“好了，快回去睡吧。”
“不嘛，好姐姐，我要和你一起睡~”
史湘云撒娇，紧紧抱住林黛玉。
“好吧~”
黛玉轻轻叹息，残烛燃尽，暖阁重归于寂静之中。
就快要第二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