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银霜炭“啪”地爆出一颗火星,贾母手中捻动的翡翠佛珠忽地一滞。虽说刚刚老泪纵横了半天,可她脸上并不见多少泪痕,她若有所思的望向这位内侄孙女,道:“他是什么样人,你怎么知道?”
侍立在远处的彩云脸色一变。
彩云心思精巧,今日平儿同贾环讲话时隐隐的促狭笑容便能让她把史湘云的心思猜个大概,因此史湘云开口维护贾环时她第一反应并不是吃醋,反而是微微定神,为着能有人替自家爷撑腰说话而开心。
可如今老太太的态度,显然是不太信任史湘云的话,甚至连带着对他们的关系都产生了怀疑。按理来说,史湘云确实不应该和贾环相熟,她是女眷,又是亲戚,和贾宝玉这受宠的嫡子一堆玩耍便是两小无猜,和贾环这庶子走的太近就容易惹有心人猜忌。
毕竟人嘴两皮,一碰便可搅动风雨。
史湘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急之言把贾环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她张了张嘴,绣鞋无意识碾着地上的栽绒毯,她忽的记起雪后墙下少年的拥抱托举、记起酒后他宽厚的后背、记起他回府后的淡漠疏离,复杂的情绪一下子哽住了她的喉。
“老祖宗,我……我只是……只是觉得……”
史湘云张口结舌想要强辩,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
黛玉忽然轻咳一声,轻轻挽住贾母的胳臂,将湘云磕巴的话头截了去,“外祖母,孙女猜着云丫头几分意思,却不知对也不对~”
因着女儿(贾敏)早逝的缘故,贾母对林黛玉素有怜爱,于是道:“无妨,你且说说看~”
黛玉道:“云丫头并非是了解三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觉着舅舅才和相公清客们问过两位哥哥的功课,如今您不论青红闹起来,倒是让那起子不晓事的浑人看了笑话,显得咱偌大的国公府嫡庶相争似的~”
贾母仍有些不忿,冷哼道:“嫡庶相争?争什么?凭他小……”
林黛玉轻轻拉住贾母衣袖,把她‘小娘养的’那句话打断,低声道:“外祖母低声些,当今圣上才下过旨,言明嫡庶之分乃是旧俗,您这话切莫被那有心人听了去。”
贾母目光一凛。
当今圣上便是庶子,素不喜嫡庶之言,今日自己确实是气昏头失言了。
她缓了口气,道:“既如此,你们打发人,去叫老爷身边的来兴来——”
话音刚落,贾宝玉跳起来,哭道:“你们谁也不用叫了,我告诉你们便是!”
“我的儿,不着急,”贾母赶紧扯过宝玉的手,拉着他坐在床边,“你慢慢说~”
袭人也忙推开才赶过来的晴雯、麝月,又是端茶又是捶腿,众人哄着捧着,贾宝玉这才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
贾宝玉自不会说自己是因背不上书被贾政责罚,只说是贾环故意在贾政面前卖弄,又背了一首诗,说什么一步一回顾云云,他记得不太清楚,也不明白这首诗讲的什么,只说是贾环在卖弄谄媚,甚至是挑唆贾政责骂自己。
他原是想着糊弄过去,让贾母把贾环叫过来骂一顿出出气,却不料他话音未落,早已听懂的林黛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贾母微微一怔,问道:“黛玉,怎么了?你听过这首诗?”
贾母虽有管家之才,但因着礼教缘故,只是识字通戏文,却对这诗书一道并不甚通,更遑论前朝什么大学士的诗了。
黛玉笑道:“外祖母,我且背一背这首诗,让二哥哥听听对与不对。”她清清嗓子,道:“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唯有亲子情,一步一回顾。”
她念完之后,俏皮一笑,苍白的俏脸竟似有了一分红晕,“二哥哥,是这首诗吗?”
“对对对,”贾宝玉忙不迭道:“就……就是这首诗,祖母,老三分明就是挑唆老爷……”
黛玉忍俊不禁,莞尔笑道:“二哥哥,你这话可就错怪三哥哥了,”她捂着檀口咯咯娇笑,直笑得花枝乱颤,衬得眼尾那抹病弱的红晕竟透出几分鲜活气,“真没想到,三哥哥竟是个妙人儿呢~”
贾宝玉仍未听懂诗中含义,只听得林黛玉夸赞贾环,当即醋怒道:“他一个熊腰虎背的夯货,也当得你夸一句妙人儿?”
史湘云本想顺着黛玉意思解读一下诗中含义,却被贾宝玉一句‘熊腰虎背’戳中心事,她猛地想起那日自己耍酒疯时偷偷摸到的肌肉,忍不住羞得俏脸通红。
彩云抿嘴,似笑非笑瞟着史湘云,她早已尝了禁果,自是知道自家那位爷‘熊腰虎背’的妙处。她虽诗书远不及房中两位姑娘,可于这男女之道颇为通晓,如今女人瞧女人,史湘云那点子心事倒是让她觑了个全。
嘻嘻,有趣~O(∩_∩)O~自家那位爷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个闷声办大事的呢~
林黛玉对贾环并不熟,只轻笑看向宝玉道:“你还好意思说什么人家是夯货,却不知道你才是那个夯货,”她解读道:“那诗文乃是前朝解大学士所作,讲的是父子之情,三哥哥吟诵此诗,是想着舅舅顾念父子之情不要过于严苛罢了~哪来的什么挑唆之意?”
贾宝玉一下子愣住了,他只注意贾政对贾环态度转变,以为是贾环卖弄才学,却不料其中竟有这么多关窍,如今被林黛玉一通话怼了个哑口无言。
袭人捧着姜汤的手僵在半空,青瓷碗沿的热气扑在她骤然惨白的脸上。她一心傍着宝玉,早已是王夫人心腹,自然知道王夫人忌惮贾环母子。原想着借题发挥,谁知竟被这病秧子林姑娘三言两语把杀局破了。
正慌神间,贾母却笑了起来:“若按黛玉所说,老三说的岂不都是好话了?”
“老祖宗明鉴,”黛玉执起帕子掩口轻咳,水杏眼却亮得灼人,“三哥哥这诗选得极妙。我记得舅舅书房里便有一幅北宋范宽的《彪虎图》,范宽那画本是阿谀之作,取的是人丁兴旺之意,三哥哥以明朝诗解宋朝画~以父子情应人丁兴旺,”她眼波流转,啧啧称赞道:“当真是妙~妙的很呢~”
话音未落,史湘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贾母解开误会,也觉得心情大好,便笑道:“云丫头,你又笑什么?”
史湘云笑的前仰后合,“老祖宗,我是笑颦儿一口一个妙,倒像是凤姐姐养的那只绣球猫似的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