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檐下的铁马被穿堂风撞得叮咚作响，贾环贴着雕花门缝往里瞧。来兴抱着胳膊顶着一张死人脸杵在廊柱旁。
他没搭理贾环，贾环也没搭理他。
贾环心道：早晚得收拾这拜高踩低的兔崽子。
正想着，屋里突然爆出茶盏碎裂声，惊得檐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贾环赶紧又贴到门缝里偷看起来。
屋子里。
贾政坐在紫檀木的书桌后面，穿一身紫色常服，脸色气的铁青，身旁的椅子上坐着的是一众相公清客。
这些家伙简单说就是吃白饭的，每天的任务就是陪贾政吹吹牛逼，把贾政吹高兴了，他们的饭票也算是有了保障。
贾政狠狠一拍桌子，怒骂道：“混账东西！你日日去学堂都读了些什么书，太爷都教了些什么，这些也说不上来吗？你脑子呢？”
贾环往旁边侧了侧，这才看到贾宝玉站在距离贾政书桌不远的地方，松花绫裤管正微微发抖，泪珠子也吧嗒吧嗒砸在孔雀蓝的衣襟上，他哆哆嗦嗦的哽咽道：“这……这……”
就这场面，便是没忘也吓忘了。
站在角落里的贾代儒赶忙接话，“宝玉，你莫急，便是这两日，不是才教过诗经？”他循循善诱：“呦呦鹿鸣……”
宝玉恍然大悟，慌忙道：“对对对……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吹……吹……”
他不太熟，又急，吹着吹着什么就不知道吹什么了。
“吹个什么？！”贾政又是狠狠一拍桌子，暴怒道：“我似你这般年岁时早已经是诗书文章俱通，你除了整日作小儿女姿态与那什么姐姐妹妹厮混，还会些什么？”
这话说的很重。
旁边的相公清客们赶忙开口劝说，其中一个穿赭色直裰的瘦老头赔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世兄如今年纪尚小，只需再读些时日，必然是显身成名的。”
贾环心中暗笑，这些家伙为了吃白饭真是脸都不顾了，就说话的这老家伙比贾政还大出十几岁，如今倒是和贾宝玉称兄道弟，这还真是没钱的爷爷矮三辈儿。
其实若是平日里，有人给贾政这个台阶他也就下了，可今日他也不知道抽什么邪风，竟直接回怼道：“哪里还等得起时日？眼看他已是束发之年，竟连个生员都没混上，我看——”他气急败坏道：“贾家真是气运尽了！”
贾环暗暗一拍大腿，心说你这话说的很对。
一众相公清客赶紧又劝，劝了一会总算是把贾政劝住。
贾政可能是还没骂够，忽然眯起眼睛怒道：“老三呢！老三去哪儿了？”
贾环一听贾政cue了自己，赶紧推门进去，他进门之后哪儿都没看，先是躬身行了个礼，道：“回老爷的话，儿子早到了，因听到父亲和二哥哥在说事，所以在门外侯了一会。”
贾政哼了一声，“你倒会躲清闲！刚刚你二哥说，你已经三五日没去学堂，你去哪儿了？”
贾环默默瞟了一眼贾宝玉，心中默默道：操你妈！
然后又装出一副老实模样，老老实实道：“儿子病了。”
“病了？”贾政冷笑：“今儿你用这个理由搪塞我，明儿县试府试，你也在卷子上写你病了？”
贾环垂着头默默不语。
一众相公清客此刻像是哑巴了一样一声不吭。
贾政又道：“刚刚太爷说他这段时间教了不少，你又学了些什么？”
贾环下意识看向贾代儒，贾代儒额头上尽是汗，此刻正哆哆嗦嗦的掏帕子擦汗。
贾环心中倒是理解，别管那个朝代，打工人都是实惨。就今天这场子，与其说贾政是考两个儿子，倒不如说是在考他这个家教的教学水平。若是今日过得去还好，若是过不去，甭管他什么太爷，贾政随便一个由头儿就能打发了他。
贾环知道由着贾政无休止问下去非得挨顿打不可，这时候若想着躲过去，是时候唤醒一下贾政的父爱了。
他四处乱瞟，忽然看到贾政后面贴的《彪虎图》，乃是一只老虎带着几只幼虎下山，取家族兴旺之意，于是灵机一动道：“太爷前日才教过一首诗，乃是前明大学士解缙所作，儿子读来，只觉得其中别有滋味。”
贾政来了一丝兴趣，“哦？你读读看。”
贾代儒吓得一哆嗦，一脸惊讶的看向贾环，心说我特么什么时候教你诗了？他心里直颤，贾环这小子坏的很，常常带《金瓶梅》插图版去学堂，把他孙子都教坏了。他不会这时候来首荤的吧？贾代儒感觉自己的饭碗很可能保不住了。
贾环没看他，只站起身，自顾自念道：“虎为百兽尊……”他背着手踱了半步，青缎靴尖正巧踩住刚刚摔碎的茶碗瓷片，“罔敢触其怒？”窗外的蝉鸣忽然停了，满屋只听得到宝玉抽鼻子的声响。
“唯有亲子情……”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片羽毛扫过满屋人的耳朵，“一步一回顾。”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恰在此时漫过猛虎图，画中幼虎的眼睛竟似蒙了层水雾。
贾环前世参加过大学演讲社团，此时倒是把这感情饱满的优点都发挥出来了。
贾政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指节突然泛白。他想起今晨给老太太请安时，正巧碰见赵姨娘抱着贾环幼时的虎头帽匆匆而过，问起时，只说是老爷赏的，放久了怕长虫，又怕下人洗坏了，因此都是自己拾掇。此时想来，贾政竟有些心酸，那东西原是宝玉闹着买了五六个，那小贩儿才送了一个。这么个东西，他们娘儿俩竟还宝贝似的收着。
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
唯有亲子情，一步一回顾。
舐犊情深啊。
贾政叹了口气，默默无语的看着这个从未正眼看过的庶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语气也柔和了些，“诗是好诗，你们又读了些什么书呢？”
贾环平日里上学的时候大多在练功或者睡觉，因此并不知道读了什么，若还回答诗经，难免又挨顿骂。于是他信口吹牛逼道：“四书五经都读了一些。”
贾政又是一愣，看向旁边的贾代儒道：“果真？”
贾代儒汗都下来了，可贾环毕竟是在给自己贴金，于是谄笑道：“教……教了一些，两位小爷也学的很好。”
贾政来了兴趣，“既如此，今儿我就不考你们书了——”
师生三人瞬间松了口气，还没等这口气喘匀了，贾政又道：“过两日我出题，你们兄弟答一答，正好为来年二月的县试做准备！”
贾宝玉惊得眼睛睁得老大，“县……县试？”
贾环心道：完了，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