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果然是因为我,这才——?”
贾环嗓门儿猛地炸起,惊得金钏儿三魂七魄险些离了窍。小丫头片子哪见过这阵仗?她情急之下竟忘了尊卑,玉葱似的手指头直接按在贾环唇上:“我的爷!我的爷!您可小声些吧!”她指尖还沾着蔷薇硝的甜香,倒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堵成了呜咽。
贾环被她冰凉的掌心一激,这才醒过神来。他扯下那只发抖的小手,喉结滚了滚:“金钏儿姐姐,这事儿……”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太太当真这么说的?”
“哪个要唬您了?”金钏儿急得眼眶泛红,帕子绞得死紧,“昨儿晌午太太摔茶盏时,我就在帘子外头跪着擦地呢。“她声音越说越低,“说环哥儿愈发没个嫡庶尊卑,什么人都敢往房里拉……”
贾环脑子里“嗡”的一声。
王夫人自然不会在意自己收房一个丫头,怕的无非是自己房中力量壮大,若是先她儿子生出了儿子,亦或者有人做了母亲帮手,都是对她大大的不利。
前世看红楼时的想法纷至沓来,原来那些红学家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王夫人果然是因为忌惮自己,这才要把彩云嫁出去。什么手脚不干净,什么年龄大了,不过是为了欲加之罪寻得把柄而已。
贾环心中想着,忽的又心念一动,心中警铃不由得大作。
等等,金钏儿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她不是王夫人的亲信吗?她同自己说这些话,怕是有点儿出卖主子的嫌疑吧?
是真心流露?还是引蛇出洞?
贾环迟疑一番,还是决定直截了当问出来试探一番。
“不过说起来——”贾环摩挲着袖口磨毛的边,突然盯住金钏儿水汪汪的杏眼,“姐姐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檐下铁马“叮”地一颤。
想听真话,便是要这么出其不意。
果然。
金钏儿的脸色登时大变,刚刚还微羞泛红的俏脸霎时白得像糊窗的棉纸,贝齿在下唇咬出个月牙印,她幽幽道:“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原是不该托生做人的。”她突然抬手摸摸鬓角的绒花,“我见了彩云姐姐的今日,便恍惚见了我自己的来日,我们是一样的人儿。”
她叹了口气,“就因着是一样的人儿,这才不忍她这么草草一生。”
贾环后脊梁倏地蹿起一股凉气。
他猛地记起金钏儿日后的结局——宝玉调戏,太太掌掴,还有那口幽深的井……
想到这儿,他竟生了几分同情。
“虽说我不该说这些,”贾环鬼使神差地凑近半步,“但你若当真喜欢二哥,还是得小心些,太太最忌讳丫鬟和他儿子……”
金钏儿像是被马蜂蛰了似的倒退两步,杏眼瞪得滚圆:“你说什么浑话?!”
“哎哎哎,别急眼!”贾环慌得直摆手,“我真是好心——”话没说完就瞧见角门处晃过周瑞家的影子,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胡乱拱了拱手:“多谢姐姐提点!”
他转身就往远处跑,青石板上溅起的残雪打湿了裤脚。他心思纷乱,知道求王夫人这条路已然走不通,满脑子转着的都是下一步的对策,因此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金钏儿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抹月白背影,直到他越缩越小,最终什么都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
“真是个傻子。”
她忽然轻笑,对着空气轻轻啐一口,却不知道在骂谁。
骂过之后,她怅然若失的把右手举到唇边,晨光漏过指缝,照见虎口处一点朱砂痣——那是方才捂贾环嘴时蹭上的口脂,艳得像滴心头血。
“铛~”
廊下铁马又响了一声,残雪顺着屋檐扑簌簌落下,掩住无数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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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贾环蹲在外院柳树下琢磨了半晌,直到树杈上过冬的麻雀都嫌他晦气,“扑棱棱”飞了他一脑袋残雪。他这才“呸”地吐了一口,终究是拿定了主意。
他决定去找来旺儿。
贾环记得很清楚,原著中是来旺儿为自己的傻儿子求的王夫人。王夫人这才就坡下驴,把彩云赏了来旺儿的儿子。若是这时候来旺儿拒绝王夫人,事情也可有些转机。
贾环一咬牙直奔马厩后头的下房——这会儿贾政还没回来,倒方便他揪住个偷懒的小厮。
去马厩倒不是因为来旺儿会在这里,而是他想知道来旺儿究竟在哪里。
来旺儿的媳妇是王熙凤的陪嫁,这才让他摇身一变成了王熙凤的得力小厮,十分得脸。平日里除非凤姐儿招呼,他一般并不到荣国府来。
“三爷,您是想问来旺儿大哥?我知道!”被贾环逮到偷吃的小厮一抹嘴上的油渍麻花,把个油手往东南角一指,“您绕过后厨泔水桶,再钻过狗洞……”
这一听就不是人话。
贾环抬腿就踢。
“哎哎哎~”小厮嬉皮笑脸的耍猴儿,“三爷别打,说笑呢!您往柿子胡同走,门口蹲俩石貔貅的院子便是!很好认!”
贾环这才把抬起的腿收回来,“行了,接茬儿吃吧~”他随手丢下半吊钱给那小厮,“拿着吧,赏你的。”
“谢三爷赏!谢三爷赏!”小厮激动的连连鞠躬,然后一脸得意的看向旁边那几个装死不搭理贾环的小厮。
“怎么样?”这小厮用袖子抹抹鼻涕,“让你们狗眼看人低不是?爷到底是爷,出手就是大方,嘻嘻~”
旁边的几个小厮翻白眼,不搭理他。
贾环没理会几个小厮斗嘴,财帛动人心,该赏肯定要赏。
不过现在他没心思计较这些琐碎,他必须要尽快找到来旺儿。他快步走出荣国府,径自往柿子胡同赶去。
柿子胡同不算是很远。
贾环顺着指引,走了约莫两刻钟就摸到了地儿。
等到了之后,贾环忽然明白小厮为什么说很好认了。
来旺儿家门口蹲的貔貅比荣国府的石狮子都小不了多少,门楣上挂着金漆匾额,斗大三个字“聚福堂”,落款竟是东街算卦的刘铁嘴。
“真他妈暴发户审美。”贾环啐了口唾沫,抬脚刚要踹门,忽见门环上雕的貔貅眼珠子竟是翡翠镶的。他硬生生把腿收了回来。
这王八犊子,看来是没少黑钱。
贾环暗暗磨牙,然后叩了叩门。
“来啦~”
随着一声应,大门里打开一扇小门。
开门的是个圆脸小丫头,约莫十三四岁,脑袋上扎着时兴的蝴蝶双飞髻,看上去有些稚气未脱,“您找谁?“她眨巴着眼打量贾环洗得发白的直裰,指头一下一下抠着门缝里新糊的椒泥。
贾环以为是来旺儿家的闺女,于是笑道:“来旺儿在家吗?”
小丫头懵懵的看着贾环,愣了半晌,才颤颤的反问道:“您是要找我家来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