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卧龙凤雏

自北宋以来,余杭县就以南苕溪为界,逐渐形成北城南市的格局。

方家宅子便位于南市的南渠街上,背靠塘河,北通直街。

从临安、富阳和南乡陆路来的纸笔、锡箔、蜡烛、山货,以及走渠河的稻米、蔬菜、瓜果,都在南市集散,商家林立,屋舍栉比,端是热闹。

而社学在南渠街之南,葫芦桥之东。

方原刚从街口拐入通济大街,就听到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自己:

“阿符,等等,等等我。”

一个胖乎乎的少年从街弄中跑了过来。

这人上穿红布衫下着绿绸裤,头顶留着长寿辫,项间系着长命锁,活脱脱一个从古画中跑出的童子。

方原会心一笑:“虎子今天倒是挺早。”

到了方原跟前,名叫虎子的少年喘息了几口,这才憨厚一笑:“先生说了,再迟到就要挨竹板,我怕疼。”

这孩子名叫田虎,是田屠户家的独子,在方原记忆中是个没有心眼的憨小子,也是他在社学唯一的玩伴。

无他,同病相怜尔。

方原忍不住笑道:“正好一同去,再晚不光是你,连我也要挨竹板喽。”

两人一路结伴,盏茶功夫便到了社学。

这是城南隅的三所社学之一,原本此处乃牛将军庙,至于哪个牛将军,乡民也说不清,反正正史未录,县志未载,归根到底是处未列祀典的淫祠。

天顺八年,提学副使刘釪到任,为毁淫祠兴教化,牛将军庙自然首当其冲,不过四架三间的殿宇废弃着实可惜,就被充作了里甲社学之用。

如今教室内早就聚坐了三十多名孩童,从七八岁到十四五岁不等,这些人按照学习程度分为大小两班:讲案的右侧几排都是刚开蒙读书的小娃娃,左边则是开始习经作文的大班童生。

方原和田虎虽属于大班,可平常四书背得磕磕绊绊,都很有默契地到最靠后的角落坐下。

自古以来,这里都是差生的专位。

虎子翻出《论语》默诵,先生教授新课前,会让学生先背前课,虎子得抓紧突击。

至于方原则百无聊赖,这《论语》,前世不知道研究了多少遍,不敢说倒背如流,可随便挑一段,他都能给你解得头头是道,此时只是漫无目的地翻看着书本,研究着明版书的排版和印刷。

几个少年看到方原在看书,率先起哄:“方存义!还不快去给你叔叔请安~”

坐在靠中间位置的方存义涨红了脸,低着头读书不吭声。

这几个少年更起劲了!

一个模仿起方原,故意伸长脖颈装作“呆头鹅”,一个学起方存义,扮起扭捏状。

只听一个道:“先生虽常夸我是可造之材,但你是我叔,我得给你磕一个。”

另一个道:“怎敢怎敢,先生骂我是朽木,我当你叔,委屈你喽~”

“哈哈~”

浮夸的表演,做作的表情,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方存义头低得更深了。

虎子也跟着傻乐起来,但看到方原吃人的表情,赶紧收起下巴,转而道:“阿符,他们好像在取笑你呢!”

什么好像,根本就是!

方原算是明白侄子为什么这么嫌弃自己了!

以前的方原忍得,他可忍不得!

方原拍案而起:“你们两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小王八羔子,这么能演上什么学,直接去杂剧班卖艺去,我肯定捧场!”

那两个少年愣住了,平常连读书都磕磕绊绊的方原,何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

竟敢反抗了?

这时一个梳着独占鳌头髻,衣着绸衫的高个少年起身道:“我说句公道话,你们两个方才是有些过了!不过方原,都是同窗,闹个乐子嘛,你又何必骂人?这就是你的不对。”

方原直接怼道:“我闹你老母!”

绸衫少年登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方原轻笑道:“都是同窗,开个玩笑嘛,你急什么脸?”

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绸衫少年认真打量方原,眼前的方原似乎已不是印象中的呆头鹅了!

不仅绸衫少年如此想,其他人也有了同样观感,连方存义都向方原投来讶异的目光。

他的小叔叔,何时这般勇过?

那两个取笑方原叔侄的少年,围在绸衫少年身边,冲方原嚷道:

“孙小郎君学问最优,是先生的心头好,你赶紧认错,要不然先生过来,有你好果子吃!”

一群小屁孩,吓唬谁呢?

方原当即努努嘴:“这不,老师来了,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好果子!”

学堂外,一个年近四十,头戴方巾身穿青色直裰的吴先生,正从一旁草庐踱步而来。

眼见方原有恃无恐,那两少年瞬间哑火,依先生的秉性,他们取笑方原叔侄在前,也是逃不了责罚。

绸衫少年看了两人一眼,换了副面孔:“还不回去坐好,莫要耽搁了先生上课!”

两人立刻回到座位,绸衫少年也一甩衣袖规矩坐好,似乎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方原摇头冷笑:“色厉内荏。”

虎子一脸震惊,难以置信道:“阿符,你都会说成语了?”

社学的老师仅吴先生一人,学生的开蒙、习经、作文都由他一个人教,也确实辛苦。

今早上课,他先教小班的蒙童读《千字文》,听着小娃娃摇头晃脑跟读,方原差点打起瞌睡。

但虎子眼睛瞪得却越发大了,《论语》上的字他都认得,可为啥连起来就抓瞎?

等教完蒙童,该轮到大班的童生们按照各自进度,上前背书。

虎子此时猛地站起。

吴先生一愣:“田虎你想第一个?”

虎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先生,我想拉屎!”

“哈哈~”

学堂内一阵哄笑。

“不许笑!”吴先生戒尺拍案,然后嫌恶道,“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快回!”

虎子唉了一声,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等了许久,眼看后边的童生都背书完毕,要轮到最后的方原时,虎子才姗姗而回,刚一进门就被吴先生叫住。

“正好轮到你来背书,你该背《论语》何篇?”

虎子挠挠头:“宪问篇。”

“那还等什么,背吧!”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邦无道,谷,耻也。’‘克、伐...克...伐...克’呃....什么来着?”

“好哇!就记住了一句!”

吴先生抄起戒尺,对着虎子手心就是一下,清脆的竹炒肉声,响彻教室,虎子痛得差点哭出来。

吴先生教训道:“古时孙康读书刻苦,其家夜无油灯照亮,冬夜常映雪读书,你就不能好生学学吗?”

虎子吸了下鼻子,仰头问道:“家无油灯那为何不用蜡烛,我家夜里就用烛火照亮。”

“什么?!”

吴先生差点吐血。

熟知历史典故的童生们都开始捂嘴发笑。

吴先生心如死灰,挥手道:“汝烂泥不堪上墙!回去歇着吧。”

“好嘞!”

虎子挠着头回到了座位,还没坐下就听先生又对他喊道:

“回去告诉你爹,年节就不要给我送肉了,让他做成肉糜留于你吃吧。”

哈哈~

捂嘴的童生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而那绸衫少年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虎子不解,只憨声应道:“是,先生。”

方原赶紧拉他坐下,心道:虎子呀,虎子,开蒙时就曾学的典故,你是一个也不愿记住啊。

此时吴先生的戒尺指向了方原:“烂泥已下,也该轮到你这朽木了。”

童生们都嬉笑着扭头看过来,绸衫少年眼中则满是讥讽,他要看看方才神气活现的方原如何出丑!

只有方存义低头装作读书,每当这时候,他都如坐针毡,心中止不住埋怨,为何方原会是他叔!

方原苦笑,感情他与虎子是大家眼中的卧龙凤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