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倾盆而下。
柳宗元将书箱紧紧抱在怀中，竹编的蓑衣早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眯起眼睛，透过雨帘寻找着可以避雨的地方。进京赶考的路途遥远，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他困在了这荒山野岭之中。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柳宗元喃喃自语，脚下的布鞋已经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水声。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前方山路的拐角处，隐约出现几缕炊烟。柳宗元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转过山脚，一个小山村豁然出现在眼前——十几户茅草屋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坳中，村口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青山村“三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字。
柳宗元松了口气，正欲进村，忽然注意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影。那是个女子，一袭素白长裙，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静静伫立，仿佛在等待什么。
“这位娘子...“柳宗元走近几步，拱手行礼，“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书生，途中遇雨，不知可否在贵村暂避一时？“
女子缓缓转身，油纸伞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柳宗元心头一震——这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眉如远山，眼若秋水，肤白似雪，却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最令人惊异的是，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平静，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
“外乡人？“女子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警惕，“青山村少有外人来访。“
柳宗元连忙道：“在下柳宗元，苏州人士，实在是雨势太大...“
女子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在他怀中的书箱上停留了一瞬，轻声道：“随我来吧。“
她转身向村中走去，柳宗元紧随其后。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和两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清晰。柳宗元注意到，女子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裙摆也不曾被泥水沾染，仿佛飘在地面上一般。
“还未请教娘子芳名？“柳宗元打破沉默。
“沈青禾。“女子头也不回地回答，“是个寡妇。“
柳宗元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两人沉默着穿过村子，柳宗元注意到，尽管是白天，村中却异常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有村民从窗缝中窥视，一接触到沈青禾的目光，便立刻缩了回去。
“村里人...似乎很怕你？“柳宗元忍不住问道。
沈青禾的脚步微微一顿，嘴角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不是怕我，是怕我儿子。“
就在这时，前方一座茅草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出来。
“娘！“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扑进沈青禾怀中。男孩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面容清秀，与沈青禾有七分相似，只是脸色同样苍白得不自然。
“小宝，怎么不听话又跑出来了？“沈青禾蹲下身，轻轻抚摸男孩的头发，语气中满是怜爱。
男孩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柳宗元。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柳宗元心头猛地一颤——男孩的眼睛黑得惊人，几乎看不到眼白，瞳孔大得异常，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位是柳先生，要在我们家避雨。“沈青禾介绍道，随即对柳宗元说，“这是小儿，叫小宝。“
小宝盯着柳宗元看了许久，忽然咧嘴一笑。那一瞬间，柳宗元仿佛看到男孩的牙齿异常尖锐，闪着森白的光。但眨眼间，那笑容又恢复了普通孩童的天真模样。
“柳先生好。“小宝乖巧地行礼，声音清脆。
“小宝真懂事。“柳宗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沈青禾的家是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三间茅屋围成一个小院，院里种着些常见的草药。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木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已经褪色的字画，显示出主人曾经的家境不错。
“寒舍简陋，柳先生将就一晚吧。“沈青禾为柳宗元倒了一杯热茶，“雨停后，尽快离开为好。“
柳宗元接过茶杯，注意到沈青禾的手指修长苍白，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多谢沈娘子收留。只是...为何要我尽快离开？“
沈青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正在角落里玩耍的小宝：“去把娘晒的草药收进来，要下雨了。“
小宝乖巧地点头，蹦跳着出去了。等孩子走远，沈青禾才低声道：“青山村不欢迎外人，尤其是有病在身的外人。“
柳宗元一惊：“沈娘子何出此言？在下身体康健...“
“你左手腕上的红斑，“沈青禾的目光落在柳宗元下意识遮掩的手腕上，“是三天前开始出现的吧？不痛不痒，但颜色越来越深。“
柳宗元震惊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个铜钱大小的红色斑块，他确实是在三天前无意中发现这个斑点的，本以为是被什么虫子咬了，没想到...
“你怎么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沈青禾的眼神变得复杂：“这不是普通的病...青山村的人都知道这种斑点的意义。“她顿了顿，“今晚你住东厢房，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明天一早，我会给你一些草药，带着它继续赶路吧。“
柳宗元还想再问，小宝已经抱着一堆草药跑了进来，兴奋地喊着：“娘！我在草药下面发现了好多虫子！“
沈青禾的表情瞬间变得紧张：“你把它们怎么了？“
小宝张开手掌，几条蜈蚣和蚯蚓在他掌心扭动。令柳宗元毛骨悚然的是，男孩正用另一只手捏起一条蜈蚣，放在嘴边，似乎要...
“小宝！“沈青禾厉声喝道，一把夺过孩子手中的虫子，“娘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吃这些东西！“
小宝委屈地瘪着嘴：“可是我很饿...“
沈青禾迅速瞥了柳宗元一眼，然后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取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小宝嘴里：“吃这个就不饿了，乖。“
柳宗元注意到，那药丸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既像草药又带着一丝血腥味。小宝咀嚼着药丸，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眼中的黑色似乎更深了。
“柳先生见笑了，“沈青禾勉强笑道，“小儿体弱，需要特殊调养的药物。“
柳宗元点点头，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对母子的种种异常，村民的恐惧，还有自己手腕上神秘的斑点...这一切都指向某个他不愿深思的可怕真相。
夜幕降临，雨势不减反增。柳宗元躺在东厢房的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电闪雷鸣，每一次闪电都将房间照得惨白，投下扭曲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柳宗元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咬木头，又夹杂着低沉的呜咽声。声音来自主屋，沈青禾和小宝所在的地方。
柳宗元轻手轻脚地起身，悄悄推开一条门缝。主屋的油灯还亮着，透过纸窗，他看到沈青禾背对着门坐着，怀中抱着小宝。令柳宗元血液凝固的是，小宝正在啃食着什么——借着灯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只死去的野兔，鲜血顺着孩子苍白的小手滴落在地面上。
更可怕的是，沈青禾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轻声哼着摇篮曲，一手抚摸着小宝的头发，另一手不断从旁边的陶罐中取出某种暗红色的块状物喂给孩子。
“再吃一点就不饿了...“沈青禾的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娘在这里，别怕...“
柳宗元捂住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就在这时，小宝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门缝后的柳宗元。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诡异的光，嘴角还挂着鲜血。
“娘，柳先生在偷看我们。“小宝的声音不再是孩童的天真，而是一种非人的嘶哑。
沈青禾猛地转身，柳宗元来不及躲闪，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刻，他在沈青禾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悲伤和决绝。
“快跑！“沈青禾突然大喊，“离开这里！不要回头！“
柳宗元转身就逃，却听到身后传来小宝非人的尖啸和桌椅翻倒的声音。他冲出房门，瓢泼大雨立刻将他浇透。就在他即将跑出院子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侧面扑来，将他撞倒在地。
是小宝。
男孩骑在柳宗元身上，面容扭曲，嘴巴大张着，露出满口尖牙。他的指甲变得又长又黑，深深掐入柳宗元的手臂。
“我饿...“小宝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回声。
“不！“沈青禾冲出来，一把抱住小宝，用力将他从柳宗元身上拉开。母子俩倒在泥水中，小宝疯狂挣扎，沈青禾则死死抱住他，从怀中掏出更多的黑色药丸塞进孩子口中。
“吃这个！吃娘给的药！“沈青禾哭喊着，“不要伤害别人...求你了...“
柳宗元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红斑正在扩散，颜色变得更深，几乎成了紫黑色。与此同时，村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仿佛有无数野兽被释放了出来。
沈青禾抬头看向柳宗元，雨水混合着泪水从她脸上滑落：“现在你明白了...青山村正在死去，而我们...我们是最后一道防线。“
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沈青禾怀中逐渐平静下来的小宝——男孩的嘴角还挂着血迹，但眼中的黑色正在褪去，重新变回那个看似普通的孩子。
“进来吧，“沈青禾疲惫地说，“雨这么大，你也无处可去。我会告诉你一切...关于这个村子，关于小宝，还有你手腕上的斑点。“
柳宗元颤抖着站起身，不知为何，他感到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可怕的谜团。而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寡妇和她那非人般的儿子身上。
柳宗元站在雨中，浑身颤抖。沈青禾怀中的小宝已经安静下来，但那孩子嘴角残留的血迹和异常尖锐的牙齿仍在提醒他刚才目睹的一切绝非幻觉。
“进来吧。“沈青禾抱起昏昏欲睡的小宝，声音疲惫得像是走过千山万水，“外面雨大，你会生病的。“
柳宗元犹豫片刻，手腕上的红斑隐隐作痛。最终，求知的欲望战胜了恐惧，他跟着沈青禾回到了屋内。
油灯下，沈青禾将小宝安顿在内室的床上，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直到他完全入睡。柳宗元注意到，她每动一下都显得异常吃力，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坐。“沈青禾指了指桌边的椅子，自己则取出一个小药碾，开始研磨一些晒干的草药。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孩子...他怎么了？“柳宗元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压得极低。
沈青禾的手停顿了一瞬，又继续研磨：“他病了，一种...很特别的病。“
“什么病会让一个孩子生吃活物？“柳宗元想起小宝啃食野兔的画面，胃部一阵翻腾。
沈青禾放下药碾，直视柳宗元的眼睛：“你知道青山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柳宗元摇头。
“三百年前，这里叫青石村，村后的山上有一种特殊的青色石头。“沈青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后来朝廷派人开采，挖到山腹深处时，矿工们带出了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
“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沈青禾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暗红色的粘稠物质，“只知道从那以后，进过矿洞的人都开始变得不对劲——先是手腕出现红斑，然后是对生肉的渴望，最后...“
她没说完，但柳宗元已经明白了。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手腕上的红斑，喉咙发紧：“你是说，我也...“
“你的斑点颜色还不深，应该刚被感染不久。“沈青禾将研磨好的草药与陶罐中的红色物质混合，揉成一个个小药丸，“青山村每隔几十年就会爆发一次这种病，村民称之为'青石瘟'。“
柳宗元看着那些黑色药丸，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给小宝吃的就是这种药？它能治病？“
“不能。“沈青禾苦笑，“只能延缓症状。我丈夫是村中唯一的医师，十年前瘟疫再次爆发时，他研究出了这个配方。“
她卷起袖子，露出手臂——柳宗元倒吸一口冷气。那本该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新鲜的红色。
“药引必须是...活人的血肉。“沈青禾轻声说，“混合七种特殊草药，才能暂时压制病人体内的'那个东西'。“
柳宗元感到一阵眩晕：“你用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