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骨埙

永和十六年的中秋夜,紫金琉璃瓦上凝着的不是月光,而是淅淅沥沥的红雨。三十六盏蟠龙灯在风中摇晃,将紫宸殿前的汉白玉广场染成流动的血色。三千六百名乐师皆着素白襦裙,发间插着的银簪早被血锈浸透,膝下青砖缝里渗出的血水漫过鞋底,在丝竹声中荡开细小的涟漪。

为首的琵琶师指尖在琴弦上划出第三道血痕时,殿内突然传来玉盏碎裂的脆响。昭明帝手中的九龙杯滚落在地,酒液混着血雨在砖面蜿蜒成诡异的符纹。他盯着丹墀下的乐师,瞳孔剧烈收缩:“商调里混着宫声!是哀帝的冤魂附在弦上!“帝王袍袖翻卷间,十二名金吾卫已抽出横刀,刀刃映着红月泛着冷光。

乐声未停,却见第一排的琴师突然掐住自己脖颈,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琴弦不知何时缠上了他们的手腕,越勒越紧。琵琶师们的琴弦相继崩断,飞溅的银丝在血雨中划出银线,割破乐师们的面腮,却无人敢停——直到昭明帝摔碎第二只酒盏。

三日后的太液池畔,三十六口古井已被血水淹没。最后一名老乐师被架到井边时,怀里的白骨埙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那埙由人骨磨制而成,指孔处还留着常年吹奏的凹痕,此刻在血色中泛着青灰,埙口溢出的乐声竟与三日前《霓裳》的尾音分毫不差。

“当年哀帝驾崩时,您让我们改了商调......“老乐师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埙身,浑浊的眼中映着井口晃动的人影,“这埙是用第七个填井乐师的尺骨做的,他咽气前还在哼《霓裳》的过门......“话未说完,便被推入井中。埙声未断,井底传来骨骼相撞的脆响,混着压抑的哭声,在池面上荡起一圈圈血纹。

十六年后的寒食节,义庄内烛火摇曳。荆无涯手中的验尸刀在第十七具尸体颈间停顿——歌伎的耳道深处嵌着半片残破的工尺谱,宣纸边缘焦黑,却用金线勾勒着繁复的乐纹。当他撬开死者牙关,喉间滚落的不是舌骨,而是十几段烧焦的琴弦,有的还缠着未烧尽的指尖皮肉。

“第三盏灯灭时,她唱的是《霓裳》第十三拍。“老衙役举着沾血的烫金帖子,帖子边缘的暗纹在烛光下显出血手印,“每个去过司空府赏月宴的人,都会收到这样的帖子。七天前第一个死者,耳后有个琴弦状的红印,和您看的第十具尸体一样。“

白布掀开的瞬间,荆无涯瞳孔骤缩——尸体后背的皮肤上,用朱砂画着完整的工尺谱,每道符纹都深入肌理,像是用指甲生生刻进血肉。更诡异的是,那些朱砂竟在微微蠕动,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子时的司空府,月光被乌云遮住半张脸。荆无涯伏在西偏院的假山后,看着青石小径上走来的女子。她身着素纱襦裙,裙角滴着水珠,每走一步便在地面留下淡红的脚印。脖颈处的紫黑淤痕如同绳索勒过,在月光下泛着青紫,手中握着的白骨埙,正是十六年前那只。

“井里的声音,比昨日清晰了些。“司空小姐忽然转身,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他们在排演《霓裳》全本,可总少三十七拍——父亲填井时,算错了人数。“话音未落,井底传来密密麻麻的哼唱声,像是无数人挤在狭小空间里,用喉骨、指节、肋骨敲打着节拍。

井盖突然炸开,数十根白骨手破土而出,指骨上还挂着未腐的皮肉,有的指尖还缠着琴弦,有的指腹留着按弦的凹痕。荆无涯怀中的验尸录无风自动,纸页翻飞间,那些死者的素描竟活了过来:歌伎的手变成琵琶的形状,书生的指骨弯成按琴徽的姿势,每个姿态都与井底的白骨手一模一样。

“最下层的乐师,被压碎时还在用肋骨敲着上面人的头骨。“司空小姐的声音混着井底的乐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血,而是半截指骨,指节处还留着常年弹奏的茧子,“父亲总说听见编磬声,其实是他后槽牙在响——当年他亲手砍断乐师的手指,现在那些指骨,正顺着他的耳道往脑子里钻。“

书房内,司空大人正趴在案前,手中毛笔早已变成人骨,笔尖蘸着自己的血,在黄纸上画着扭曲的工尺谱。他的耳朵里长出细小的骨刺,随着呼吸发出“咿呀“的颤音,每写一笔,指甲便剥落一片,露出下面森白的指骨。

“不是我要杀他们......“司空大人突然抬头,眼中布满血丝,耳后的骨刺已刺破皮肤,“填井第七夜,库房里的乐器全变成了白骨,琵琶自己在弹,编钟自己在响......它们要凑齐三千六百拍!“话音未落,他突然挺直身体,肋骨发出“咔咔“的断裂声,竟如编钟架般一根根支棱起来,官服撕裂,露出下面布满乐纹的白骨。

院墙外突然传来密集的叩门声,像是无数人用指节敲打着木门。荆无涯看见门板上浮现出无数血手印,每个手印都对应着不同的演奏指法:轮指、勾挑、按弦......司空大人的喉咙里突然飘出女声唱腔,正是《霓裳》中的名句“缓歌慢舞凝丝竹“,话音未落,他的人皮竟如画卷般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旁都标着乐师的司职——琵琶、古琴、编钟......

白骨埙在荆无涯怀中发烫,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跟着哼唱,喉咙里像是卡着根琴弦。司空小姐不知何时站到井边,簪子划开手腕,鲜血滴在井沿时,竟发出编磬般的清响。

“《霓裳》共三千六百拍,每一拍都要用活人的筋骨来填。“她微笑着看着井底伸出的白骨手,那些手抓住她的手臂,皮肤如蝉蜕般剥落,露出下面由指骨、臂骨组成的琵琶形状,琴弦是她的筋脉,共鸣箱是胸腔骨骼,“父亲填了三千五百六十三人,还差三十七拍......“

红月冲破云层,将司空府染成血色。荆无涯突然听见自己影子里传来笙管的嗡鸣,低头看去,竟见影子正慢慢脱离身体,双手摆出握笙的姿势,指尖开始长出竹节般的骨节。远处三十六口古井同时轰鸣,三千六百个声音混着血雨,在夜空中齐唱:

“此曲只应地府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荆无涯跌跌撞撞冲出司空府时,怀中的白骨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他低头一看,那惨白的乐器表面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密的血丝,如同活物的血管般微微搏动。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埙声,整座城的狗都开始狂吠。

醉仙楼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血红色的光影。掌柜的趴在柜台上似乎睡着了,可当荆无涯走近时,发现他的耳朵里长出两簇细小的骨苗,随着呼吸轻轻摇曳,发出风铃般的脆响。柜台上摊开的账簿上,所有墨字都变成了跳动的音符。

“救...命...“掌柜的突然抬头,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枚不断旋转的玉磬,“他们...在调音...“

二楼传来琵琶声。荆无涯握紧徐伯给的驱邪铜铃,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上去。头牌歌伎的房门虚掩着,里面烛火通明。推开门刹那,十七具尸体整齐地跪坐成乐阵,每具尸体的关节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组成人肉乐器。歌伎的脊椎弯成古琴的弧度,头发绷紧作弦,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弄着。

《霓裳》的旋律突然变调。尸体们齐刷刷转头,黑洞洞的眼窝对准荆无涯。歌伎的嘴裂到耳根,唱出最后一个高音时,所有尸体的天灵盖同时炸开,脑浆在空中凝成一张巨大的乐谱。

铜铃“咔嚓“碎裂。荆无涯滚下楼梯,发现整座酒楼开始渗出粘稠的血浆。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雕花的椽木上,渐渐浮现出三千六百张扭曲的人脸。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能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

暴雨倾盆而下。荆无涯在雨中狂奔,每踩过一个水洼,就听见井底传来的和声。路过茶肆时,看见说书人吊在房梁上,舌头拉得老长,上面用金粉写着工尺谱。卖糖人的老翁摊位上,所有糖人都变成了乐师模样,冰糖做的眼珠齐刷刷转动。

“荆先生。“徐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撑着把血红色的油纸伞,伞骨分明是人骨所制,“现在你相信老朽说的'鬼哭埙'了?“

义庄里停着的尸体全部坐了起来,皮肤上浮现出淡蓝色的乐纹。徐伯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丝帛:“这是当年《霓裳》残谱,缺的正是最后三十七拍。“他指了指荆无涯怀中的埙,“你每用它记录一个死者,就补全了一拍。“

院中古井突然喷出血柱。三千六百个湿漉漉的白骨乐师从井中爬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由自己骨骼制成的乐器。为首的琵琶师颈骨断裂,脑袋歪在肩上,却还能弹奏出令人肝肠寸断的旋律。

“他们不要超度。“徐伯的瞳孔开始渗出黑血,“他们要的是《霓裳》在阳间完整奏响——“

荆无涯突然明白过来。他举起白骨埙吹出第一个音,所有亡魂同时停止动作。当第三个音响起时,徐伯的皮肤开始片片剥落,露出里面森白的骨架——那分明是当年主持活埋仪式的老乐正!

暴雨中,整座城的房屋开始崩塌,瓦片落地都化作磬音。荆无涯的埙声越来越急,亡魂们一个接一个炸成血雾,每团血雾都在空中凝成缺失的乐符。当最后一个音吹完时,所有血符连成完整的《霓裳》谱,而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晨光中,荆无涯发现手中的白骨埙化作了普通陶土。街头陆续出现神情恍惚的幸存者,他们都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有司空府旧址上,那三十六口枯井依旧冒着淡淡血雾,井沿上新刻着三千六百个名字。

衙门派人来查时,发现荆无涯正在整理一叠乐谱。他的耳朵里长出两片晶莹的玉膜,随呼吸轻轻震颤。有人听见他低声哼着陌生的调子,那旋律让听者莫名想起月光下,千万根琴弦同时崩断的声音。

雨水混着晨露从青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破碎的节拍。荆无涯盯着掌心里的白骨埙——昨夜逃出时还是陶土质地,此刻指腹触过的地方正泛起磷光,指孔边缘渗出细密的血丝,像极了十六年前老乐师掌心的茧。他忽然听见耳内传来极细的埙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太阳穴深处的骨缝里渗出,那是《霓裳》第十七拍的变徵之音。

“荆先生...“阿萝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琴弦,带着说不出的钝响。卖杏花的竹篮歪在脚边,七枝杏花的花蕊都变成了指骨形状,沾着露水的花瓣上竟印着工尺谱。小姑娘的左手五指已粘连成五根并排的竹管,指节处鼓起的骨节分明是笙簧的位置,“井里的人...让我数拍子...“

蹲下身时,荆无涯看见阿萝眼底倒映的不是自己,而是太液池下三十六口井的叠影。井水沸腾着翻涌出血泡,每道井壁都在生长出新的白骨手臂,指骨抠进石砖刻下乐谱——用的是人的眼白当符头,睫毛作符尾,血泪晕染的音符在砖面上蜿蜒成河。更骇人的是,那些新刻的乐符正在往地面攀爬,沿着阿萝的布鞋边沿,在石板上勾勒出琵琶轮指的手型。

衙门的朱漆门半掩着,传来断断续续的鼓点。荆无涯推开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竟暗合《霓裳》里羯鼓的切分节奏。正堂内,县令的右手悬在公案上方,食指与中指弯曲成鼓槌状,无意识地敲击着空白卷宗,指节落下处渗出点点血痕,在宣纸上洇出工尺谱的雏形。师爷靠在廊柱上,喉头鼓起的肉瘤随着呼吸颤动,每次启唇欲言,舌尖就会弹出笛子的滑音,惊起梁上燕的哀鸣。

“昨夜子时三刻,第三声更鼓后...“捕头的话卡在喉间,他脖颈处的皮肤绷出琴弦般的纹路,右手不自觉地摆出按古琴徽位的姿势,“所有弟兄的影子...自己跳了起来...“荆无涯这才注意到,十二名差役的影子正贴在地面舞动,脚尖点地的轨迹连成完整的《霓裳》舞步,而他们的本体却如木雕般僵直,眼瞳里倒映着空中漂浮的血色音符。

当啷——

县令的算盘突然崩断,算珠滚落的声音竟组成一段编钟音阶。他缓缓抬头,眼眶里嵌着的两枚玉珠正在逆时针旋转,每转一圈,眼睑内侧就浮现出新的乐纹。“该...调音了...“下颌猛然脱臼,喉管像拉开的编钟架般裂开,喷出的不是血而是青铜撞钟的嗡鸣,“三十七拍...还差三十七拍...“

狂奔而出的瞬间,荆无涯听见身后传来骨骼错位的脆响。回头时,师爷的舌头已完全退化成竹制吹孔,舌根处生满簧片,正对着衙役的影子吹奏;县令的肋骨根根弹出,在胸腔前搭成编钟的框架,每根骨节都系着半片衙役的人皮,当作钟体。而那些影子,此刻正踩着差役的尸体往上攀爬,脚尖点在断骨处竟发出琵琶泛音。

街道彻底沦为活的乐谱。绸缎庄的布幡变成了展开的工尺谱,血色符纹在素绢上游走;茶馆的茶壶嘴喷出的不是茶而是琴弦,每个茶客端起的茶盏都变成了埙,唇触陶口时就会哼出固定的音符。最骇人的是卖糖葫芦的老汉,他的脖颈如古琴岳山般隆起,十二颗山楂串在草把上,每颗都裂开嘴露出乐师的面容,山楂核化作琴徽,果皮上的糖霜凝成颤音符号,正齐声合唱《霓裳》的破阵乐段。

醉仙楼废墟上,十七具尸体正在重组。歌伎的发丝绷成琵琶弦,指骨卡在品柱间保持着轮指姿势;掌柜的胸骨如编钟般排列,肋骨间悬着的不是内脏而是青铜钟体,每道伤口都在渗出乐符。当荆无涯看见账房先生的脊椎弯成笙的弧度,尾椎处长出十二根竹管时,终于明白徐伯临终前的血书——“曲成之日,万骨为弦“。

钟楼的铜钟突然自鸣,不是报时的浑厚,而是三千六百根琴弦同时崩断的裂响。荆无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游走,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脱离,脚踝处缠着的不是地面的水痕,而是井底伸出的白骨手指。那些指骨抠进他的影子,正在将其拉扯成吹笙的人形,指尖已浮现出音孔的凹痕。

“不——“

白骨埙在掌心发烫,荆无涯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埙上。陶土瞬间崩裂,露出内层密密麻麻的刻痕——是三十七具乐师的骸骨拼成的乐谱。当埙体砸向石狮时,发出的不是碎裂声,而是古琴焦尾的绝响。整座长街突然凝固,所有正在转化的活人保持着诡异的姿势:阿萝的笙管手悬在半空,县令的编钟骨架停在最高亢的颤音,连钟楼铜钟里的血浪都静止成工尺谱的形状。

裂纹从埙体碎块开始蔓延。阿萝的手指率先崩解,粘连的竹管化作骨粉,露出掌心未褪的杏花印记;师爷的笛舌“咔嗒“掉在青砖上,变回人类的舌头;最震撼的是醉仙楼的“人肉乐器“,琴弦般的发丝纷纷断裂,骨制的乐器部件碎成齑粉,十七具尸体如断线木偶般坍塌,唯余喉间未烧尽的琴弦在晨风中轻颤。

荆无涯跪在血泊中,看着手中的埙片渐渐变回陶土。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石板路上未褪的血谱上,那些符纹竟在光线下显形为密密麻麻的人名——正是十六年前填井的三千六百名乐师。当最后一片埙片落地时,他听见深巷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像三十七声未竟的尾音,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但诅咒并未真正终结。黄昏时分,荆无涯发现所有人的影子都比本体慢半拍:卖杏花的阿萝踏碎水洼时,影子的脚尖却悬在半空,保持着《霓裳》的舞步;衙门的捕头递茶时,影子的手指还在虚按古琴的七徽;就连义庄的烛火,在墙上投下的光影都在轻轻摆动,仿佛在数着某个听不见的拍子。

子夜,义庄的油灯突然爆芯。荆无涯盯着铜盆里的清水,水面倒映的不是自己,而是太液池下的景象:三十六口井的白骨手正在重新拼接,那只曾属于司空小姐的琵琶骨,此刻正被无数指骨托举着升向水面。最清晰的,是水纹中浮现的三十七道血痕,每一道都对应着他今日见过的活人——包括他自己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出现的、细小的琴弦状红印。

“一、二、三...“

无声的计数从井底升起,震得铜盆嗡嗡作响。荆无涯按住胸口,听见肋骨下传来类似埙的共鸣——那是他的胸骨在应和,在等待某个时刻,成为《霓裳》里永远无法终结的,第三十七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