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爆竹声响彻整个上京。

掐指一算,今日可是五十年一遇的日子。

帝皇家同一日嫁出两位公主,而且还是皇帝最喜爱的两位公主-十公主楚洛倾、大公主楚宛汐

楚洛倾顶着凤冠霞帔,过分的重量压得她有些直不起腰,走在长得似无尽头的红毯上。

侍女可欣小心翼翼扶稳她的右臂,手有些抖,握在她手心上的手冒出一层薄汗。

其实,她比可欣紧张十倍,毕竟嫁给赤玄翎的人是她。

当可欣知晓她被赐婚的对象是赤玄翎,那位骁勇善战又杀人不眨眼的阎罗王时,就日日祈祷她能长命百岁,楚洛倾也祈祷,不过没可欣多。

事实上,她也不明为何父皇要把她赐给赤玄翎。

按先前的意思是把她赐给宁府的长子宁子仪,把皇姐楚宛汐赐给赤玄翎。

宁府的主人是尚书宁忠醇,宁子仪是宁武醇的长子。

赤玄翎父亲是当朝相爷,其亦是赤家的长子。

如今,他们两姐妹一过门,皇家有了两门亲家作后盾,江山再稳固不过。

皇帝打着如意算盘时,却忽略了关键的一点。

她与宁、赤两家都结有一段冤孽。

虽然这段冤孽暂时被封存,若有朝一日被掀翻,必将是上京的血雨腥风。

她不是高估自己的魅力,只是不敢低估宁令仪的死,在他们心目中到底占多少比重。

如今新娘临时调换,又多生一环是非,本就苦无对策的她,如何面对大婚日的灾难。

楚洛倾祈祷明日的朝阳永不要升起。

锣鼓宣天,震耳欲聋,鞭炮响声不断,惊醒她的回忆。

不知是有人故意,还是无意,时常有调皮的爆竹的在她脚踝边乱蹦乱跳,亏她从小生在粗野之地,此种情景见怪不怪,可欣少见,有时还躲在她后面发出尖叫。

走在她前面的“夫君”对她的遭遇若无其事,一对镶金黑靴大步往前走,也不顾他手中的红绸拉扯着她这个有眼却见不着路的人,几次险些跌撞。

她吐吐舌,难不成这是他的计谋,若是,未免太低级,若不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说来也怪不得他,好奇害死猫。

十二岁,娘亲早逝,她从洛水被皇家接回帝京。

宫里的生存之道令人难以捉摸,那天皇姐楚宛汐对她说“皇妹,今日可是我们帝京最有名的一对郎才女貌结连理。你可想去看看。”

她从没见过如此繁华之地,如此美貌之人,听皇姐描述惟妙惟肖,便想开开眼界,偷溜出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但这个祸来得有点快。在他们的大婚日,她误杀了新娘—宁令仪。

七年后的今天她嫁入赤家,是心甘情愿想用自己后半辈子去补偿这份罪孽。

所有她理解他的冰冷沧凉。

迎亲,夸盆,三拜,礼成。

纵使他心有不甘,在皇家威严面前,也只得俯首接受。

很意外,大婚流程会过得如此顺利,但越是顺利,她的心就越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使她心生不安。

皇家的脸面,诚如皇兄楚凤啸说的,赤玄翎不敢光明正大撕破脸,让她安心做好新娘便可。

其他的事由他去安排,她信任皇兄,甚至依赖他,她相信他能应付得来。

这七年他们便是这样过来,在宫中,如履薄冰,相互扶持。

软绵的大床边沿,她中规中矩候着“夫君”回房,新衣把她累得腰间发酸,为了守礼,她丝毫不能动弹。

两手反复交握,内心抗拒又期待,抗拒是因为他们“有仇”,见面不知他会待她如何;

期待是希望他能忘记七年前的“仇”,他们今日大婚,他能摒弃仇怨,与她和平相处。

七年了,该受的她都受了,盼着他能放她一马。

噼啪噼啪,红烛不时发出尖响,换了两遍,依旧不见人影。

喜娘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新郎官怎地这般不懂事。隔着盖头她都能感受喜娘的焦虑。

房外的吵闹声渐渐歇下,她茫然失措,手掌不自觉来回搓动,嘴里默念一二三……

子时一过,吉日便算过了,证明他无意与她成夫妻,这结果也是她希望的。

既然不知如何面对,不如不见。

“可欣,现在什么时辰?”

“回公主,子时末。”

快了,就快过了。

可她的的心跳突然加速,恐惧瞬间流遍全身,她笃定自己没有害怕,因何会发抖?

靴尖未见,气先来。

一股强风扫来,大红盖头被劲风掀开,她整个人瞬间石化,两眼瞧着红盖头在头顶上空稳稳当当摇曳,又慢慢坠下。

他的内力已臻完善,很久以前她见识过。

当盖头平稳落地,却正好在他靴尖处。

她抬眼,正对上他的双眸,眸如深洞,似无尽头。

五官标志立体,称不上绝世,却也算养眼。

身段算不上高大,浑身却散发出军中之人独有的英姿气魄。

死灰的脸看不出今日是个新郎官,倒像是个守孝子。我了然。

“将…将…将…军”可欣颤抖的声音,全然忘记施礼。

喜娘的嘴大得久久合不上。

她却没有拟好的开场白,不知开口该说什么,只好任他发挥。只求他放她一马。

“出去。”声音平静利落,又让人不寒而栗。

“将军还没和公主喝交杯酒。”

喜娘恢复常颜,本职反应,上前倒酒。

没眼劲的喜娘,命比赏银重要,这么重的戾气,屋顶的猫闻之逃之夭夭,何况是人。

“你们先下去。”为了保她们的命,她主动发号施令。

赤玄翎对她的恨有多深,她不知,她想保的也就是那条小命,仅此而已。

可欣和喜娘退了出去,识趣的合上门。

“你的奴婢倒忠心。”

除了两片唇在动,他屹立不动的身躯表明了他与她的不屑。

“她们何曾见过将军的威严,第一次见,难免有些畏惧。”

其实她四肢也在打颤,舌头像被冰块冰过,说不说的清楚自己也不晓得。

为了这条小命,她竭尽全力掩盖自己的胆怯,希望能在口舌上说服他,先活下来,再想办法逃出生天。

他凝视她,久久不语,似乎想从她身上寻找某样东西,求救?撕喊?磕头?舔趾?然而都没有,那些都不她我擅长的。

隔着长长一段安静,她以为他会就此罢休,扬长而去。

不料,他抬起黑靴重重踩在盖头上,来回碾压,她不动声色,佯装不在意。

碾就碾吧,此时不可意气用事。

“一个盖头而已,不用可惜。”他皮笑肉不笑。

“不可惜。”她眼珠定在褶皱的盖头上,面无表情。

“倒是个识相的。”他双手背后,自始至终居高临下俯视她。

远远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可他却没有醉态,定力不错。

他走至桌旁,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一口而干。他并不打算喝交杯酒,当然,她也不希望。

“可惜了这幅花容月貌。”

他走前两步,躬身端详她的脸。玉骨冰肌朱唇分面。他压下身子,几乎贴上她嗅了嗅。

呼出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她被呛得喘不过气,脖子阵阵发凉。

“一副皮囊而已。”

抿嘴放慢呼吸以掩盖她的慌乱。

浓烈的怨气及凛冽的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两气相遇形成一副灰色的脸,比金属还冷。

“太子的眼光果然独特。”

他伸出右手,手背碰触她的脸颊,糙、冷刺激她别开脸,全身僵硬如竿,不敢动弹,脑浆貌似浆糊,无法思考。

皇兄说过,她只需要做好这个新娘,其余的不用担心,他会处理一切。

秉持这个信念,她依旧静待好运的降临。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他的手从她脸颊慢慢往下移。

粗厚的皮擦过她的面部,最后剩两指托住她的下巴,冰冷的温度貌似告诉她,无须再等。

难道他提前知晓皇兄的计划?理应不会,皇兄心思向来缜密,此等大事不该如此含糊。

“太子很聪明,但他千算晚算,还是算错了一步。”“林悠微是我的人,今日有幸与你平起平坐,全托你的福。”

他呼出的气,故意喷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伸手去拂。

刚举起的手被他准确无误抓住。她吃痛。

她又试图用剩余那只手扯下他的粗臂,意求让下巴好受些,最终以失败告终。

林悠微是谁,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知道皇兄与他有何过节。

她现在只想喘口气,因他的手指逐渐收紧。

“你们的事,我不想掺和。”

下颌骨受到强烈的挤压,痛得眼泪直滚,他却毫无放松的迹象。

“不想掺和?事情因你而起,现在想抽身,会不会迟了点。”

他猛力一推,她重重倒床,凤冠被甩到大床一角,牵扯出去的皮肉,令她痛上加痛。

无暇其他,她挣扎起来。

一手刚撑稳床面,又被一具重重的肉墙反弹回去,两段长而厚实的手臂如铜墙铁壁将她压制,她彻底动弹不得。

她气急败坏张开利齿,借助他两臂的力量,对着他肩膀狠狠咬下去,拼尽全力。

他闷哼一声,却不挣扎,任由她使劲。

他的镇定反使她却步,平静松开口。

四目相对,他在上她在下,她用哀求的口吻道:“七年前,我无意害死宁小姐,七年了,我也受了该受的惩罚。将军为何不肯饶我?”

她自认为眼里的真诚能打动他,他颜色略有迟疑,道:“凭什么?”

“我误杀她,也被父皇惩罚面壁思过三年,该两清了。”

“面壁思过?三年?两清?”他疯笑,笑红了眼。

粗糙的面皮清晰可见,在边塞生活七年,他早就不是七年前那个少年。

决心与力量远比那个少年强上许多,能在他的地盘上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何况她还是一个手无寸铁的闺中女子。

于国他是个英雄,于家他是个孝子,于私他是个有仁义的人,但于她,却是一辈子的阴霾。

“我的未婚妻是你害死的,我花了三年部署才有今日的‘成就’,你想逃?未免可笑。”

他变了笑声,也真的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如同鬼刹。

“就凭我是洛……”来不及说出“水”字,急促的敲门声截断呼之欲出的真相。

双双看出去,门外来人道:“将军容禀。”

声音铿锵有力,该是军中人。

“何事?”赤玄翎不耐烦道。

“请将军移步。”门外人似有难言之隐,声音也软了些。

“无妨,说。”门外人的犹豫使赤玄翎更不耐烦,足见他想“惩罚”她心有多迫切。

“太子加了~筹码。”门外人停顿半天才说完一句话。

“太子”一出,她周遭的压迫感瞬间消失。

随后便听到珠帘被大力甩动而发出的清脆声,紧接着踏踏踏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耳边,门吱一声被合上,她如获大赦。

皇兄又一次救了我,她望着帐顶,泪笨如泉。

她与皇兄相依为命七年,对他有足够的信心。一如七年前他用命去救她那般。

心才刚下肚,“吱~”门复开,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像出去那般急促,心想是可欣,匆匆擦干泪,低声唤道:“可欣,过来扶我。”

刚才被那混人一推,骨头几近散架,又被凤冠扯去些许毛发,现在头皮疼得紧。

可欣久久不动。

她预感不好,两手尽力半撑,上身刚坐好,前面直愣愣杵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死灰的脸色变得绯红通透,喝酒了?打架了?哦~貌似都不是。

喘息声越来越重,大起大伏的胸脯,满眼的情欲,她骤然张大瞳孔。

才一会功夫就被人下药,何人胆子这般大?

“皇兄?”“不,不可能,皇兄不会使这龌龊的手段。”

听到‘皇兄’,绯红的脸面又多了一层怒。他步步逼近。

她想偷跑,可一看三面是墙。反倒平静下来。

若他没有被情欲支配,必然会看到她右臂外侧有一条细小的疤痕。

那是在边塞的时候为他挡一刀留下的疤痕,或许今夜能无恙度过。

可今夜没有如果。

他右手拧开扣子,右手扯下腰间的红腰带,疾步过来。

他每进一步,她的瞳孔就放大一倍,直至不能再大。

生涩粗糙的动作令她畏惧,失去理智的他啃噬她每一寸皮肉,狼吞虎咽,一遍,两遍,三遍……

他把沙场上的雷厉手段都用在今夜的榻上,毫无保留。

她熬过了人生中十九年最艰难的一夜。

体面没了,但命还在。

她蜷缩在床角,他何时离去,亦没了印象。

全身上下除了那点痛,仿佛世间的一切已失去滋味。

她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迷迷糊糊醒过来。

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梦中听到了可欣的呼唤。

她微微睁眼。

那丫头双眼红肿,还不时的抽泣。

“傻丫头,我没事。”她尽力发出最大的声音,但可欣还是止不住。

可欣比她小两年,是十二岁那年皇后赏赐给她的。

因为那年她救过太子一命。

除了母亲,就属这丫头跟她最久,与她最亲。

“帮我擦擦吧。”那男人的气息还残留在她身体,使她不能安寝,令她不能心安。

可欣点头如捣蒜,转身撞到圆凳,发出“咚”的一声。她顾不上痛。

咋咋呼呼走到水盆旁,又不小心打翻水盆,哐啷,水盆落地,地面顿时铺上一大滩水渍,她急忙找东西来擦,东找西窜,一不留神,踩在水渍上当场滑倒,四仰八叉。

若换了平日,她一定会放声大笑,取笑她的笨手笨脚。

但此刻她知道可欣比她更不知所措,是她连累了她,滚烫的泪爬出眼角,为她的忠心。

重新取来水,可欣用热巾一寸一缕替她轻轻擦拭,从头至脚。

边擦边流泪,又怕被她听见,强忍的哭声变成连续不断地抽泣。

哭就哭吧,总好过憋在心里强。

不像她,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原来这就叫做欲哭无泪。

痛到一定程度,眼泪也是无补于事。

擦拭后,她又沉沉睡过去。

次日,她被嘈杂声吵醒。

远远听见门外有个嗲嗲声道:“帝王女还真是娇气,这都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就不怕被人笑话。”

“丑妇总要见公婆,公主是还不如丑妇吗?哈哈哈哈~”

听出来了,这便是赤玄翎口中的林悠微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果真不假,没有赤玄翎的放权,她敢这般放肆?

赤玄翎昨夜说过,她与我平起平坐,昨日他是既娶妻又纳妾,与其说他胆大不如说她地位卑微。

可他既有妾,昨夜何故来寻她找安慰,果然是想把最好的留给最爱的。她心戚。

林悠微今日也算新妇。第一天做人家媳妇就熟门熟路,果真入得赤玄翎的心。

不知皇兄如何了,昨夜听来人提过一次,后来就没了消息,担忧之色悄然爬上额。

如今也顾不上他,眼前这惨况该怎么应付。

新妇总要给公婆敬茶,她是知晓的,可这具身子动弹不得,如何去得,去了也是给皇家丢脸。

若不去,又不合礼数。

正烦恼着,忽有人报,相夫人差人过来传话,让公主好好休息,敬茶的事免了,来人顺便把昨夜那条白巾一并带走。

气得林悠微跺脚逃走。

自从那晚后,她再没见过赤玄翎,也不曾有生人踏进翎宣苑。

除了林悠微偶尔过来奚落两句,她不理会,林悠微自讨没趣,也只敢过过嘴瘾,实质上不敢动真刀,许是她的地位不允许。

相夫人对她不错,时常派人来问候,该给的补品一样不少。

她成了翎宣苑的独客,摆设,与世隔绝。

这日子与皇宫的没两样,无非是从这个牢笼过渡到另一个牢笼,幸好这个牢笼免了她身心限制,无需像往日唯唯诺诺,终日提心吊胆。

新妇敬茶免了,三日回门也免了,是何因,她心知肚明。

反正赤玄翎有什么吩咐,都会派人来传话,她姑且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