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慈母蝶的歌声

私下里,慈母蝶是我们所有小蝴蝶的亲人和偶像。我们都明白:她的忍辱负重和我们的胆小怯懦不可同日而语,她不争一时的长短,只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据说,慈母蝶是在寻找某位失散亲人的漫漫旅途中,被捕蝶人捕获的。她只身飞离故乡中国,好歹挣脱了捕蝶人的罗网,却又被女王蝶掠来为奴。令人钦佩的是,她就像她的文明古国一样慈爱博大,从不怨天尤人。她学识渊博,深明大义,即使忍辱负重,她的每一条皱纹里也都含着淡淡的笑意。她将我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怜爱,我们私下里都偷偷地喊她“慈母蝶”。在每只小蝴蝶的记忆中,都有她的温柔软语,和她如泣如诉的歌声。

无论谁,在每次被女王蝶鞭挞羞辱之后,都会到慈母蝶那里哭诉,寻求她母性的抚慰。这时,慈母蝶那治愈的歌声就会轻轻响起:

“春去秋来花儿落,

兰香消散兰叶瘦,

满山幽兰齐开口,

春光不要走!

春风依依轻回首,

隔着青山把话丢,

花败还有深根在,

一年不会都是秋!”

慈母蝶是一种绿带翠凤蝶,她老了,颜色黯淡。可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很美很美,她的端庄仪态,她翅膀上那墨绿色带金丝的横带纹,她言谈举止中透出的高贵气质,是粗陋的猫头鹰蝶无法比拟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人类真的称绿带翠凤蝶为“皇后蝶”“森林绿皇后”,她才应该是真正的女王蝶!

可是,这样高贵无双的蝴蝶,竟然沦为了一只野蛮妖蝶的保姆,这是阴差阳错,还是上帝恶意的捉弄和安排?每一只小蝴蝶,都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愤愤不平。然而,生而为奴,生而为弱小无助的昆虫,我们找谁讲理去?我们不认识上帝,上帝更不认识我们。

每当这时候,慈母蝶就柔声安慰说:“孩子们,不要怨,也不要急。我们中国有两句古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要等待、忍耐,受尽磨难,方能苦尽甘来。我们蝴蝶是有翅膀的生灵,不会长久地匍匐在地,任人宰割。相信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们会获得一片自由的天空!”

“为什么那一天还不到来呢?”我问。

“那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啊,我的孩子!”

慈母蝶不怨不怒的温柔声音,激发了我对自由焦灼的渴望。我想,自由在我化为一只蛹之前,一定是拥有过的,只不过在漫长的休眠岁月里,将它遗忘了而已。

从此,我心里就萌生了一个追逐自由的梦想,我也因此被慈母蝶称为追梦蝶。那粒梦想的种子,是慈母蝶为我播下的。她让我坚信: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自由和梦想赴汤蹈火。一只蝶,如果终生都没有为梦想燃烧过,不配为蝶!

我不知其他蝴蝶是否会这样想,也许,我是山谷里醒悟得最早的那只。其他的蝴蝶,都还在混沌的梦里,我却就已经成了叛逆——一只能独立思考的叛逆蝶。

在木槿山谷,我跟慈母蝶,还有一只斑点蝶最为亲近,我们住在同一棵木槿花树上,那是我们共同的家。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住在玻璃重瓣木槿上,斑点蝶住在斑叶木槿上,为了能亲近慈母蝶,我们才栖落到了她的牡丹木槿花树上,一起相依为命。

慈母蝶偏爱牡丹木槿,因为它绽放时雍容繁丽,像她故乡中国的牡丹花,富贵又吉祥。她说,中国人自古也喜爱木槿,称它为“花奴”。“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这首古诗说的是:夏至时分,万物竞荣,阳气盛极而衰,鹿脱落了鹿角,雄蝉开始鼓翼鸣叫,半夏草在水中勃勃生长,这时,木槿花也就迎来了繁盛花期。

慈母蝶怎么懂那么多呢?我们都猜想她一定来历不凡。她说:“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槿花》诗曰‘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诗中借木槿花之易落,比喻红颜的易老,有些伤感。”但在慈母蝶看来,木槿却是一种生性刚烈、不屈不挠的花儿,它有一颗强大的心,又充满韧力,尤其在困境时,它善于养精蓄锐,蓄势待发。“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它每一次的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的开放。风雨之后,木槿花迸发出的强大生命力,那花开满树迎风挺立的倔强,令人惊叹。

慈母蝶希望我俩也能像寄身的木槿花一样,勇敢无畏,历久弥香。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催促我们快快成长。

白天,我们一起飞离那棵繁花似锦的牡丹木槿花树,到远处采蜜。大家都羡慕我透明的翅膀,夸赞我在花枝招展的蝶群中,是如此与众不同,个性凛然。我的透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翩翩起舞时,就像水一样起伏波动,周围的景色是什么颜色,翅膀就透出什么颜色。所以,我的美丽与周围的环境息息相关,它折射美,也透视丑。

嘴巴会说谎,但我的翅膀不会,它永远是诚实的。

当然,我的透翅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隐形,可以更灵活地躲避捕食者的攻击。面临生死之际,天赐的翅膀将给我增加逃生的机会、胜算的可能。它美丽又实用,这才是蝴蝶们私下里最艳羡的。

日落时,我们一起飞回牡丹木槿花树上。夜里,所有的木槿花都会闭合了睡觉,但我们发现,慈母蝶的这棵树却与众不同,因为它的花即使在黑暗中也会随时绽放,好像有灵性,我和斑点蝶最爱在花朵间追打嬉戏了!

斑点蝶是只银豹蛱蝶,她通身是枯黄的颜色,翅膀上有很多豹斑,乱糟糟的,就像人满脸长着雀斑一样。在蝶类中,她貌不惊人,甚至可以说有些丑,所以,她生来就有些自卑,见了谁都畏畏缩缩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慈母蝶对她格外怜爱,总是袒护着她。那些天生漂亮的蝴蝶个个自命不凡,斑点蝶跟她们玩不到一起,她们也不可能像我俩这样,成为相依为命的姐妹。

慈母蝶博大慈悲的母爱,如拂过木槿山谷的清风,给我们带来温暖与光明。

月光下,慈母蝶讲述起她的故国和家乡,那自由的风,那被露水洗过的蓝天和清脆的鸟鸣,那仙气萦绕的山谷里散发着幽香的兰花,还有,那一对对花间翩飞着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小蝴蝶们闻声都飞来了,我们一起听得如痴如醉。

慈母蝶说,“梁祝”的故事在中国妇孺皆知,它是凄婉动人的千古绝唱,被称为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在过去漫长的封建朝代里,中国女子地位卑贱,不能读书,不能随便出门,甚至连吃饭也不能和男人同坐一桌。在慈母蝶故乡的某座小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祝员外,育有一小女名唤英台,视若掌上明珠。祝英台性格特立独行,藐视陈规陋俗。正当豆蔻年华,英姿飒爽的英台决心外出求学,这在当时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祝员外千般拦挡不住,也只好摇头叹息,任她而去。

为避人耳目,免生是非,祝英台只好女扮男装。求学途中,英台邂逅了英俊书生梁山伯,两人一见如故,在草桥亭上撮土为香,结为兄弟。从此,他们同窗共读,形影不离,“兄弟”情深似海。可惜同学三载,憨憨的山伯却始终不知英台是位女子。

学成分手之际,两人十八里相送,难舍难分。祝英台再三暗示自己是女儿身,梁山伯却始终挠着头不解其意。待他回到家中,方才明白过来。可惜,等这个傻书生带着大礼前去祝家求婚时,英台却已被父亲强行许配给了太守之子马文才。梁山伯被逐出门去,他隔着楼台与英台泪眼相望,相互立下誓言: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梁山伯怆然而别。回到家后,他积郁成疾,病入膏肓。临终前,他祈求双亲将他埋在祝英台出嫁必经的路旁。英台闻听噩耗,再也生无可恋。

出嫁那天,抬着新娘的花轿经过山伯墓时,突然狂风大作,再也无法前行半步。祝英台趁机跳下花轿,扑倒在梁山伯的墓前痛哭祭拜,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泼,坟墓轰然裂开。祝英台见状,毫不犹豫地投入墓中。正当众人目瞪口呆之际,风停雨霁,彩虹高挂,只见墓中翩翩闪出一对彩蝶,双双往天边飞去……

月光下的木槿花丛中,小蝴蝶们围绕在慈母蝶四周,“梁祝”裂冢化蝶的故事,像磁石般吸引得我们遐思神往。也许,我们就是“梁祝”的后裔呀,那两只从坟墓里化蝶而去的精灵,就是我们忠贞无畏的先祖,他们飞离了故乡的土地,到处寻找着爱的天空!

可是,本是自由精灵的我们,为何如今又身陷囹圄,被邪恶的女王蝶捆住了翅膀?自由,为何如此可望而不可即?同为彩蝶,为何善良的如此善良,邪恶的却如此邪恶?

慈母蝶听了,笑意盈盈地回答说:“孩子们,这不奇怪啊,我们中国的老子先生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万事万物都是有阴阳的啊。就像有黑就有白,有大就有小,有阳光就无法避免阴影,有好人就一定有坏人。世界只有在对比中才能存在,互为整体的啊!”

小蝴蝶们在月光中擎着腮,眨着长长的睫毛,似懂非懂。古老中国的哲学真是智慧如海,莫测高深。如果不是慈母蝶,我们永远听不到这样的真理,我们的每一天都将如万古长夜。慈母蝶,她是我们的恩人和精神的启蒙啊。

作为一只生在异域他乡的蝴蝶,梁祝的故事给予我的震撼,犹如洪亮的钟声袭击着浩渺的水面,激荡起一串串久久不散的涟漪。一对不能相依共处的恋人,义无反顾地投入坟墓化身为蝶,这刻骨铭心的浪漫,说明蝴蝶本就是自由和爱的化身,而不是山谷里被束缚压制的奴隶!

当小蝴蝶们散去时,当着斑点蝶的面,我向慈母蝶表白了心声:当我还在蛹里时,您的歌声就在我心里播下了一粒种子。请相信,这粒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开花、结果的。

慈母蝶微笑着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斑点蝶,一语双关地说:“哪怕是一只卑微的昆虫,也该有自己的梦想。自由和爱,本是上苍赐予所有生命的礼物,与生俱来。追求它,是你们应有的权利,无论是上帝还是撒旦,都不能阻止!”

我将一只手按在胸脯上:“慈母蝶,请您相信我,我不会白白浪费了作为一只蝶的生命!”

慈母蝶说:“是的,我亲爱的孩子们,要记住:浪费上帝赐予的生命,就是罪过!”

慈母蝶的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激荡我心。

除了故乡的民间传说、风俗人情和神话寓言,慈母蝶还经常讲起他们伟大祖先的四大发明,惊人智慧,还有人们的勤劳勇敢、淳朴善良。在这弥漫着异香的山谷里,慈母蝶成了中华文化的传播大使。神秘的华夏文明,举世公认的礼仪之邦,那源远流长的一切令我们神往、陶醉不已,无论天上的飞鸟,还是水中的游鱼,都听呆了,不由自主地成了慈母蝶的学生。

有时,慈母蝶还会教我们唱越剧的“梁祝”,因为她的故乡正是越剧的发源地。我从没听过如此婉转凄美、百转千回的歌声。要是世间真有神仙,也会听醉的。可惜我们五音不全,那滑稽的歌声常常逗得慈母蝶哈哈大笑,也惹得其他小生灵们来看热闹。这时,木槿山谷就变得其乐融融,这是我们难得的幸福时光。

慈母蝶的嗓音,连一贯自称空中歌者的云雀也甘拜下风,承认自己唱的歌没有慈母蝶的越剧好听。于是,各种鸟儿都纷纷飞来拜师学艺,空中到处回荡着他们南腔北调的歌声。慈母蝶乐得眼睛弯成了月亮,她说:“这些调皮的鸟儿啊,把越剧唱成了歌剧。连他们叫我师父的声音,也像歌儿一样好听着哩!”

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飞往慈母蝶的国度,去膜拜那恍若前世拥抱过的世界,在那片裂冢化蝶的故土,我将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