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记
瓦檐下的冰棱融成春水时,老枣树虬结的根系正从冻土里苏醒。祖父临终前将铜烟锅埋进树根,说这样魂灵就能顺着枣树脉络回望人间。那年我六岁,还不懂死亡如同枣树脱落的枯皮,总以为他会在某个枣花盛放的清晨,带着满衣襟的晨露推门而入。
一、根系
夏阳第一次翻过矮墙是在谷雨前夜。月光把枣树枝映成银丝,他军绿裤腿沾着河岸的苇絮,怀里抱着用草绳捆扎的枣木雕。我们蹲在井台边研究树根处新裂的纹路,潮湿的泥土里露出半片青花瓷,釉面泛着幽蓝的光。
“是光绪年的缠枝莲纹。“夏阳用铅笔拓印纹样时,手腕内侧的疤痕沾了泥浆。去年暴雨冲垮河堤,他抱着枣树苗在洪流里浸泡整夜,那道疤就像老枣树皲裂的树皮,在月光下泛着淡青。
林小满转学来的那天,枣树正开着第三茬花。她白球鞋踩过青石板,银蝴蝶发卡振翅欲飞,惊动了枣枝上啄食花蜜的麻雀。夏阳的刻刀在枣木上打滑,血珠渗进年轮缝隙,染红了未成形的并蒂莲。
“要这样按着木纹走。“林小满掏出手帕给他包扎,碎发扫过少年发烫的耳尖。我们谁都没注意枣花落在染血的手帕上,像极了多年后在省博物馆展柜里看到的,那方绣着双鲤戏莲的定情帕。
二、虫噬
七月的暴雨总爱在深夜叩窗。枣树气根在狂风里狂舞,我举着煤油灯照见夏阳攀在树杈间加固支架。雨水顺着他的脊梁流进裤腰,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出空响。林小满抱着陶罐在树下接枣花,说晒干能治奶奶的咳疾。
雷声碾过屋顶时,百年枣树发出痛苦的呻吟。夏阳突然从树上跌落,怀里护着祖辈埋下的酒坛。碎瓷片划破他的掌心,陈年酒香混着血腥味在雨里发酵。我们谁都没发现坛底黏着的红纸,上面褪色的“囍“字正被雨水泡成淡粉。
后半夜风停时,枣花铺满积水的地面。林小满用银发卡挑起灯芯,暖黄的光晕里,夏阳正将碎瓷片拼成完整的莲花。我蘸着雨水在窗棂上画枣树,忽然看见他手心的伤口结着琥珀色的松脂——就像我们成年后在拍卖行见过的明代虫噬盏,残缺处淌着凝固的时光。
三、空腔
白露那日,我们在枣树空洞的躯干里发现鸟巢。三枚雀卵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夏阳用麦秆编了遮雨棚,林小满偷偷拆了绒线帽给雏鸟做窝。深秋的枣子坠落时,幼鸟振翅的声音惊落了少年们藏在树洞里的秘密:我写满心事的作业本,夏阳刻坏的木雕,还有林小满母亲留下的珍珠耳坠。
冬至清晨,枣树枝条挂满冰晶。林小满把热红薯掰成三瓣,糖汁在积雪上画出橙黄的星。夏阳忽然指着树洞说:“你们看,伤口结痂了。“阳光穿过冰凌,在树洞内壁照出琉璃般的结晶层,像极了多年后地质博物馆里的树化玉标本。
四、年轮
惊蛰的雷惊醒枣树时,林小满要随改嫁的母亲北上。她将银发卡埋在树根处,说等枣树开花时就回来。夏阳连夜刻完那尊并蒂莲木雕,晨露凝结在花心处,成了永远送不出去的礼物。
我考上美院那年,老枣树遭了雷击。焦黑的断枝间生出新芽,像少年时代未说出口的告白。夏阳在省城开了间乐器作坊,用雷击木做的长笛会渗出清甜枣香。我们在文物修复展重逢那日,他指着重生的树化玉说:“伤口里长出的新生命,比完整更珍贵。“
五、菌丝
今年清明回老宅,看见移植的枣树苗已高过屋檐。树皮上隐约可见祖父刻的“寿“字,愈合的疤痕里嵌着星点铜绿——大约是当年埋下的烟锅在时光里生了锈。林小满的女儿在树下捡到锈蚀的银蝴蝶,正踮脚往枝头系自己折的纸鹤。
暮色漫过青石板时,夏阳的枣木长笛在风里轻吟。二十年光阴在笛孔间流转,吹散了当年手帕上的血渍,却把那些枣花、碎瓷与未竟的诺言,都酿成了老树年轮里秘藏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