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糯糯的，夹夹的，潮汕味儿浓郁。
昏黄的吊灯被她打开。
墨黑连衣裙，手里拎着保温桶。身材很正，脸妆夸张，浑似纸扎人。
方舟知道这位不是鬼了，但一声“家梁哥”，实比见鬼难受。
他从床底钻出来，看见床腿紧挨一张书桌，桌面笔记本合拢，夹着根钢笔。
台历展开的页面是：1989年6月21夏至，诸事不宜。
门框挂钟秒针滴答，半夜11点06分。
屋子很小，相当简陋。
除了桌、床，只有墙角一方老式衣柜。
方舟侧过头，在柜门上镶着的镜子里，看到了眉清目秀，一身灰色道袍的五叔。
以及，头顶熠熠反光的数根毫针。
晃晃头，针颤颤。
一一拔下来，七枚。
神庭、当阳，四神冲加百会，这就不是给活人扎的穴位！
五叔自杀？
不急，一会儿就知道为什么了。方舟暗忖，手里握着银针，与高挑但不知名的长发姑娘对视。
他表情淡淡，姑娘却渐渐羞涩地垂下头。
“家梁哥，不是你说今天半夜辟谷结束，让我来给你煲汤送来嘛。”
“干、干嘛这样看人家…”
又抬起头，眼含期待问：“我偷偷化了妆，好看吗？”
看和什么物种比吧。方舟礼貌地笑笑，还是不吱声。
有些慢了，还不来？
潮水般的记忆呢？涌来啊倒是。
见方舟始终笑而不语，姑娘似明悟了什么，冲他意味深长一笑。
转身走去将门合上，落锁。又一步一抬眸，娇滴滴走过来。
她逼近，方舟后退。
退到桌旁，退无可退。
半倚着桌面，方舟眼睁睁看着姑娘抚上他的胸口。
“家梁哥，我明白的，你终于懂我的心思了。”
吧嗒，道袍扣子被解开一颗。
“你放心，你什么也不用说。”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阿爸难做，他瞒着我跟你借了好多钱，我如果和你…那样，像他卖女儿似的。”
“我们先不叫他知道，等武馆生意好起来，他清了债再说。”
“他现在睡下了，听说那样…会痛，可我保证忍住不出声，肯定不叫他发现。”
“但家梁哥，你辟谷这么久，身子行么？”
“先喝点汤？我偷了阿爸私藏的一小块虎骨，煲了好久呢。”
没有记忆，那就以不变应万变，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顺从。
方舟开口：“你去把妆卸了，半夜打扮成这样不吉利。”
姑娘欣然去了卫生间。
方舟拧开保温桶，浓香扑鼻。
抿了一口，立即品出虎骨、牡蛎、鹿鞭和黑豆。
嚯，这是奔着包夜去的。
还有钱放贷。
五叔在国外这么叼？怪不得不回家。
哗哗水声传来，方舟翻开桌面笔记本。
只看了一眼，就立即合上。
惊诧莫名地回头看向卫生间，又扫了一圈屋子的摆设。
先前没太留意的地方，比如卫生间门后的墙角堆着铜钱三枚。
屋门门框黄符随风飘摇。
衣柜侧面，八卦镜朝西。
三样东西若相互连条线，就是一个笼住整间屋子的斜面等边三角形。
放下汤勺。
重新翻开，一页，两页，三页…一共五页，飞快看完，笔记本被方舟塞进抽屉。
等姑娘从卫生间出来时，发呆半天的方舟笑着回头。
姑娘脱妆如换脸，可他没心思欣赏，只道：
“汤很不错，但辟谷结束，我得打坐到天亮才算完功，豆豆，你先回去睡吧。”
本欣欣然走过来的陈豆豆，立即咬唇站停，眸中羞怒交加，气得猛一跺脚。
一声闷响，鞋跟把实木地板插了个洞。
方舟吞了口唾沫，看着气鼓鼓跑掉的姑娘，心说：
这一脚要是招呼到我身上，能不能死回2024年？
五叔怎么敢的啊！
怎么敢想着杀她？
……
方舟起身重新将房门上锁。
依次将铜钱、黄符和钥匙扣大小的八卦镜摘下来，丢进厕所的垃圾桶。
关了吊灯，打开台灯，重新拿出笔记本翻看。
前三页，三个人的介绍。
第四页的一段话像日记。
第五页只有一行字。
所有的内容，都是写给方舟的！
纸上字迹曲里拐弯，但不是英文，不是泰文，也不是道士写的符文。
是只有医生能看懂的狗扒拉…很像速记员的记录方式，方舟很懂。
第一页上的人名叫陈九指。
【三年整，潮州武馆陈九指借债一十二次】
【本利共二十五万六千泰铢，折约一万美金】
【其人胆小怯懦、赌性难改，已近养至斗米仇之际】
【计划顺遂】
第二页，司马忠赞。
【陈九指徒弟，唐人街混混】
【三年间盗我丹砂、符箓与药酒，折两万三千美金】
【其小恶不断，必成大错】
【计划顺遂】
第三页，陈豆豆。
【陈九指独女】
【母横死、父残缺】
【辛亥年癸巳月丁未日乙巳时】
【四柱八字皆阴，与我相同】
【命格孤寡】
【可截魂续寿】
第四页。
尤其是第四页。
再看第二遍，即便曼谷湿热的晚风透窗而入，方舟仍然感觉毛骨悚然。
字云：
贤侄，切记！
自上月竹简被盗，便证明对家与我方氏一族相同，切实存续至今。
遂耗费月旬，重新推演命盘，才发现老爷子给你的批卦是错的。
你长不到三十八，我也活不过五十五。
昨日，我连信与多年间补全的《祝由秘术》一起邮回村里，别人皆不可查。
待你长大，会由我娘亲手交于你。
你命格无后，长房一脉以你为终。
家族大任的最后一次完成机会，皆在你身。
你务必勤学苦修，不可荒废一日。
余时有限，话说从简。
房内锁魂阵我已替你布置妥当。
陈豆豆不是坏人，但能帮你我度命的目标少之又少。
道法自然，我已用三年时间引陈九指与司马忠赞深入恶途。
父债女偿，想必能减轻你的愧疚。
我在信中已向你说了家族传承的任务何其伟大！
勿要犹豫！
错过今日，良时还要再等一年。
每月十五的头痛失魂，你熬不住的！
族人枷锁未除，何惧永堕无间？为叔大限已至，这就为你腾空躯壳。
活下去。
使命为先，集全竹简！
…
第五页。
【方舟吾侄，切忌返乡！】
【叔家梁，2024】
……
初中毕业后，方舟就没抽过烟。
现在很想鼓捣一支。
但屋里没有，抽屉里除了几张银行卡和一套上好的砭石毫针，毛都没有。
方舟有点想乐。
他在疑惑一个问题。
道法自然，是老子想干啥就干啥的意思？这段话他是安慰他自己，还是说给我听，怕是他都没弄明白吧，可笑。
还有，什么信？哪儿呢秘术？
你娘，我小奶奶，就送了我一张签名照。
老爷子算错了我的命格？长不到三十八…
事实摆在这，这个，方舟信了。
但这就能杀人放火，诱人行恶？
“头疼…我忍过，我会治。”
“我不要杀人。”
☰☲☱☴☵☶☳☷
1989年6月22日。
曼谷，唐人街，晴空如洗。
勤劳的商贩天蒙蒙亮就出来摆摊。
顺风吹入浓浓的水果味，窗前的方舟，已经静坐了几个小时。
几条街外的龙莲寺香火扶摇，金顶闪烁。
低头瞧去，电线杂乱，街道拥挤。
——咚咚咚。
“吃早饭啦。”
陈豆豆从门外喊了一声。
又嘀咕：“嘁，爱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