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西里舞曲(1)

夜深了,城市的夜空,总是带着那一抹妖异的紫红色象上了层做作的水粉。他望着紫红色的夜空叹了口气。

我所给予你的,迟早要收回……他是时候放手了。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已经有点微醉。桌子上有份未署名的快递,里面是张光盘。他把趁着酒意,把它胡乱塞进电脑。

眼前的东西在晃动……

出来的是一首悠扬的小提琴独奏曲,田园风格的悠扬旋律,让他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啊,夜风如此怡人。

突然,小提琴那根弦被剧烈地拨动了,接着发出凄厉的声音,象有把匕首突然划破了绸缎。美感戛然而止。

某些记忆深处的东西突然随着乐曲接踵而至。有些已经被时光漂白而淡忘的事情,再次浮现在心头。

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了。

你得到的,也必须偿还……

不应该这样结束的,不应该这样结束的……他汗水涔涔而下,痛苦地抱住了头。我所得到的,全都是我自己的努力,不是任何人给予的!

魔鬼的契约……

耳边那弓剧烈摩擦琴弦的声音渐渐缓和了下来。

魔鬼的契约!

他看着远处,突然看见了天边突然出现了初生婴儿一样的朝阳的薄光。日出来了,日出来了!他知道“他”是不会抛弃他的!

他微笑着,虔诚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张开了双臂……来吧,曙光女神的宽恕,宽恕我年少时期的骄傲任性,宽恕我那没有止境的欲望,宽恕我那面对黑暗来临时候软弱的心!

刺眼的阳光突然射入他的眼睛,火球一般的朝阳突然喷薄而出。

他发足朝那片光明奔去,全然不顾后面某个阴森沉重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嘲笑他的狼狈和怯懦。

光神,我终于要投奔于你!请帮我摆脱那魔鬼的诅咒吧!

半小时后,尖利的警笛声划破夜空。警察雷峻和同事们赶到了现场。

雷峻是市局刑侦队的队长,今年三十岁,一米八的身高,体型是标准的北方男人的体型,高大匀称。他嘴角紧抿,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其实男人真正的英俊应该是从三十岁开始的,在这之前被称为英俊的小男生只能算是漂亮而已。三十岁以后男人的英俊得不动声色,就如雷峻这样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脸上始终一股冷峻的神情已足够让他在人群里非常突出。

他抱着胸沉默地望着现场,过了许久多没有说话。黑色的背影和夜晚的背景溶为一体,面部表情不起一丝波澜,根本无法从他脸上读到什么。

“从十二楼落下,当场死亡,没有搏斗痕迹,初步判定是自杀。”法医小陈跟旁边的同事报告。

“天龙企业的董事长,林少威,今年四十八岁。离异有一女,抚养权归前妻,目前单身。”副手张帆看了看资料,“目前只能掌握那么多,我们已经设法联系他的家人。”

雷峻依旧无言地看着死者的姿势,他是面朝大地,四肢由于激烈撞击已经有点扭曲了。看上去象一直以一种奇异姿势被压死的青蛙。法医把他的脸转了过来,雷峻眉头皱得更紧了。

“死得真惨。”张帆闷声说道,“雷队,你确定我们找的人就是他吗?”

雷峻沉默了一下,说:“是的。就是今天我们确定要抓的那个人。”

“他怎么自杀了?难道是接到了风声?”张帆皱眉说。

“我相信不是。”雷峻低声说,“你看看他那张脸,那模样是不是有点怪?”

“拜托,五官都变形了,看了都恶心。”张帆忍着呕吐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

“你看那个样子,我怎么觉得他象是在笑呢?”雷峻的语气里终于有了疑惑的成分。

笑?

“啊?”张帆吓了一跳,急忙再去看那张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脸。他的鼻骨已经完全被撞塌了,整张脸也严重变形。但是仔细看,似乎真的是一张非常怪异的笑脸。那种笑容让张帆看了毛骨悚然。

他在笑什么?死亡那一刻令他解脱了吗?

“雷队,这到底是……”他觉得脚底发凉,不由打了个寒战。抬头看见雷峻已经站在电梯前了,他急忙跟了上去。

林少威的家在十二楼,目前房间已经被警察封锁。林少威死前是住在这栋商住两用的楼里。房间很考究,也很整洁,屋子里还飘着淡淡的檀香。桌面上还有一瓶没有喝完的葡萄酒。雷峻戴上手套,端起杯子闻了闻,又四处看了看。电脑还是休眠状态,他走上前发现光驱里有碟,心中不由一动:“快把碟取出来带走,带到局里看看是什么。”张帆依言取下,带走了有关的证物,包括那瓶葡萄酒。

雷峻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看着同事在现场取证,似乎心里若有所思。这时候,他眼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林少威的书桌上,那里放有一张机票和一个信封。

他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走上前,轻轻拿起那信封和机票,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信封没有署名,是一份快递,已经打开了,他把手伸进里面,心中微微一动。

“雷队,有什么吗?”那边的警察问他。

“空的。”他拿起信封给他们看。他低头去看桌子上的机票——正是明天早上的航班。

“北京?”雷峻眼睛突然一亮。北京吗?……他稍微歪了歪头,眯着眼看墙上的挂钟。挂钟如同一位忠实的仆人,依旧是冷漠而敬业地走着时间,完全不受屋子里异动的影响。

夜空依旧是诡异的紫红色,时间是晚上一点半,离日出还相当遥远。

日出依旧没有到来。日出不会在深夜的时候到来。

——

漆黑的小巷,地上有雨后残留的水洼。他拿着手枪的手冻得发抖。

眼前的黑暗使他看不到尽头,越是往前走越是犹豫。他喘着粗气,感觉自己似乎掉进了某种邪恶的视力范围内,有双寒意十足的眼睛在望着他。

突然身后有声响,他猛然回头。

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半裸女子近在咫尺。她脸色苍白,身上衣冠不整。

你来抓我的?她冷冷地说,嘴巴里喷出的寒气让他颤抖。

丹丹!他伸手想去扶她,只见她口吐鲜血迎面扑向他。我是被冤枉的,你……你居然杀了我……

不!我没有杀你!他低头看自己,居然一手的鲜血,手上的枪居然冒着青烟。

“砰!”

女子眼睛睁得大大地,面朝着他仰面倒了下去,整个过程极其缓慢。他大惊失色,伸手想去拉她,但是偏偏就慢了这么一秒。

她倒下去了。着地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贯穿他的大脑。

四面八方都传来警笛的声音。无数的声音在他周围响起:恭喜你抓住了犯人,恭喜你立了大功……

我没有杀她!我真的没有杀她!他抱住已经血肉模糊的女子大声叫道,我不会杀了丹丹的!不会——

雷峻突然睁开了眼睛。自己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看看外面办公室的几个小警员也在打瞌睡。看来昨天晚上出警累坏了他们。他揉揉自己发胀的脑袋——怎么又做这样的梦了?

天气闷热,似乎要下雨了。雷峻轻轻的掩上自己办公室的门,然后从自己上衣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张纸来。

这是昨天晚上他在死者快递的信封里发现的一张纸,上面打印了几行象诗句一样的东西——

“你要荣誉!你要财富!你要权利!

这一切都给你 给你 给你!

只需要静心聆听那魔鬼的颤音

把你的灵魂换取你半个人生

不过,魔鬼的奴仆们

得到得再多也必须付出你们的代价

他给予你们一切

必将一切收回!”

纸张被揉成一团,但是似乎又被重新抹平折叠起来,小心地塞了回去。为什么揉成一团又要重新那么小心地放回去呢?难道林少威曾经把这张纸揉做一团扔进了废纸篓,然后又把它重新拣回来?难道他死前想留给人们什么暗示?

他盯着手上那张纸看了许久,感觉呼吸不顺起来。他并没有让张帆把这张纸作为证物带走,而是自己偷偷地留了下来。是的,是他昨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偷偷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他回过神,急忙颤抖着打开自己右边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磨砂封面的旧日记本。他屏住呼吸轻轻抚摩那封面片刻,下定决心似地抽出里面夹的书签,迅速找到了那页日记。

粉色的日记纸上用娟秀的字体写下几行潦草的字迹——

“你要荣誉!你要财富!你要权利!

这一切都给你 给你 给你!

只需要静心聆听那魔鬼的颤音

把你的灵魂换取你半个人生

不过,魔鬼的奴仆们

得到得再多也必须付出你们的代价

他给予你们一切

必将一切收回”

一模一样的句子,让他看得眉头紧紧地锁起来。手上那本日记本就是两年前调查林少威的公司里一名出纳员李丹丹挪用公款案件里发现的。那时候李丹丹曾经被指控反抗林少威公司的内部调查,杀了人以后挟款潜逃。最后遇上了黑道上的人物,被抢劫杀害。

很巧的是,李丹丹刚好是雷峻的未婚妻。由于有特殊关系,所以他被排除在办案人员之外。听说李丹丹居然被卷入这样的案子,他大为惊诧。凭他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虽然那时候他们想买新房的确需要钱。不过当他知道整个事情的时候,李丹丹已经遇害了。他在她遗物里发现了这本日记本。

日记本一直在他这里,没有人动过。里面的内容他看过好几百次了。除了那些让他看了就伤心的她曾经对美好生活的勾勒以外,就是令人迷惑的她最后一篇日记提到的这些句子。

没头没脑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本来还以为是她突然自己发的感慨,但是丹丹一向乐天善良,不会写出这样隐晦阴沉的句子,直到昨天晚上他在林少威的房间发现这一模一样的诗句,他才猛然一惊,想起这件事情来。

魔鬼?一切收回?

很象某种诅咒的句子,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某种怨恨似的。雷峻参悟不透其中的意思,就暂时放到一边,重新开始整理思绪。

他死前曾经去南方航空公司去买了张去北京的机票,时间就是明天。可是,他为什么不去了呢?非常戏剧化的是,根据调查,他平时对北京不知道是刻意地回避还是什么,似乎从来没有到过那边。就连出国,他也是从走香港那边的航线。他和北京那里会有什么业务往来或者其它关系呢?只是这起已经上升为刑事案件的商业欺诈案牵涉实在太大,不得不做为刑事案件立案侦察,但是主要嫌疑人一死,就有种戛然而止的感觉。

已经买了去北京机票的人为什么突然寻死?想不通。

这个时候张帆突然敲门叫他:“雷队,电话。”

雷峻暂时放下思绪,接过电话。他听了几句之后,愈听愈奇——想不到居然还扯出这么多事出来!他放下听筒,回头对张帆说:“刚才接到一个群众电话,你去门卫室把人家送来的那份材料拿来。”

张帆还来不及应声,外面就走进一个女警员,对雷峻说:“雷队,那首曲子的名字查出来了,塔鲁台尼的《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

“这张盘里只有这首小提琴曲吗?”雷峻心有不甘,但是却无可奈何。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林少威是自杀,他把希望寄托到这张他临死前看的光盘上,但是却是这样令他失望的结果。

“是的雷队。”张帆取出盘,把盘放进了证据袋里。

“那是什么曲子。”雷峻问他。

他耸肩:“你知道我们一向在这方面孤陋寡闻。”

“这首曲子另外一个名字就是《魔鬼的颤音》。”对面的女警员插了一句话。魔鬼的颤音?雷峻心中一动,立刻想起那张纸条上的话。为什么临死的时候要用这样一首曲子为自己送终?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暗示?

“这首曲子很可怕吗?是不是象什么黑色星期五之类的?”张帆插嘴。

“才不是呢,这曲子的来历有点意思,据说是塔鲁台尼在梦里与一位魔鬼相遇,那位魔鬼就拉了一首让他心神俱醉的曲子。他醒来以后觉得不可思议,就把曲子写了下来。因为第三部分的颤音很有名,后人就把它称为《魔鬼的颤音》。”

是吗?魔鬼?雷峻联想到已经自杀的林少威,心里那股压抑许久的恨意突然浮现——

你居然就这么死了,居然没有落到我的手里!那她的帐怎么算?我忍耐了两年,为的就是亲手把你绳之于法,你居然就那么轻松在十二楼阳台轻轻一跃,结束了一切罪恶!

他的手紧紧蜷了起来,不甘心,愤怒和屈辱的感觉两年来第一次那么真切的涌上心头。

张帆已经从门卫处把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送来的资料交给了雷峻。

信封里是一张旧巴巴的北京的晚报,而且是已经过期了三个月的晚报。雷峻有点疑惑地翻了翻,然后发现第二版有条新闻被人用红笔圈起来了。

雷峻看着报纸,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变成了吃惊。

新闻标题是“离奇失踪十年的归国学子”。上面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八十年代打扮的年轻人,长相斯文,戴了一副眼镜。

他瞪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黑白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的嘴角带着微笑的弧度,看上去似曾相识。他想起那张已经扭曲的脸,带着笑容的嘴角……这不是林少威吗?

这起失踪案件曾经在北京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失踪的青年魏平是十年前从国外求学回来的海归青年,曾经在一家科研所工作。十年前,也就是1996年,他给自己家人留下一封去向不明的信,然后神秘失踪。信里面说自己要去干番大事业,是年后必将回来。这十年来没有给家里任何线索和有关自己的消息。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看他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音讯,终于向媒体求助。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张报纸的来历说来也巧,是一个人收到一份他北京的亲戚给他寄来的邮包。其中可能是有些易碎物品,就拿这张报纸包起来。那时候天龙集团在星城非常有影响力,林少威经常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那个人很凑巧地发现林少威长得非常像报纸上的那个失踪了的魏平,于是一直保存了下来。不久天龙集团牵涉到了诈骗丑闻,林少威被牵扯出背景身世都有编造的嫌疑,他才更怀疑这两个人根本就是一个人。

昨天看到新闻以后,他就把报纸交到了公安局。

新的疑团产生,雷峻不得不重新阅读他的档案。据说林少威没有亲人,是个孤儿。但是雷峻发现他在十年前的资料都非常模糊。真是个奇怪的人。

难道他们两个真的是同一人?

他拿着报纸想了许久,决定拨通上面魏平北京家里的电话号码。

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天空一下子黑了许多。然后是一个闪电,把雷峻的办公室照得雪亮。雷峻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堵,某种不安的感觉从头顶一直往身体下方蔓延,如同疯长的藤蔓。

他回头对张帆说:“你立刻联系那个魏平的家人,叫他们能不能过来一趟,确认一下死者是不是和他们失踪的家人有什么联系。”

张帆应了他立刻去找联系方式了,这个时候见法医小林跌跌撞撞闯进他的办公室。她脸上还带着汗珠,用十分惶急的语气说:“雷队……出怪事了……”

“怎么了?”他问。

“你过来看看。”

冰冷的解剖台上,死者已经被割开了喉咙。

“我是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他的喉咙有异物,接着就弄出了这样的东西。”小林指了指旁边盘子上一团被粘稠物包裹的纸。看来是死者死前胡乱咽下,来不及吞下就从阳台上跳了下去。小林用镊子小心地拨开那纸张,发现上面有字。

雷峻立刻就好奇起来:到底写了什么,又被撕下来,然后胡乱吞下?怎么等不及咽下就跳了下去?

小林小心地清洗掉上面的脏物,然后用镊子夹着那片残缺的纸放在了灯下。

是用圆珠笔写的潦草的两个字——“欧阳……”

欧阳?雷峻皱眉想着,是一个人名吗?为什么死前要写他的名字?这起案子他调查很久了,没见过林少威的交际范围里有个姓“欧阳”的人啊。脑子里迅速闪过那张到北京的机票。

林少威——北京——魏平——欧阳?

雷峻眼光不经意晃过手术台上赤身裸体的尸体。他注意到死者的左胸,也就是靠近心脏那个部位,有个硬币大小的纹身。

他低下头看看,原来是几个英文字母——

DEVIL

Devil?魔鬼?雷峻想起那句话,和魔鬼有关的诅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