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杀机

吴桐后颈瞬间渗出冷汗,作为后世者,他太清楚眼前之人沐英的赫赫威名——这位笑面将军曾南平叛寇,北拒胡尘,而后深据云滇边陲,威镇南天堪称柱石。

此刻活生生的沐英近在咫尺,比文献里记载的“体貌丰伟”更具压迫感。

“永昌侯常说吴道长有扁鹊之才。”西平侯沐英也不见外,他像个老朋友似的,二话不说,抬起手臂搭上吴桐肩头,揽着他就往营地里走。

他臂鞲上的金丝纹面硌得人生疼,沐英侧头问道:“不知小道长都擅攻于何病?”

“小道只是略通一二……”

“诶,那就是都懂嘛!”沐英仰头爽朗大笑起来:“道长不必太谦虚!永昌侯那老箭疮,太医治了两三年都不见好,还不是道长手到病除?”

“侯爷说笑……”

“什么侯爷不侯爷的!”沐英摆手打断吴桐的话:“咱家可没蓝玉那般在乎排场,道长随意称呼便是!”

“不敢。”

“道长果然知书达理!”

……

雨丝如织,吴桐瞥见中军帐阴影里,站着四个戴铁面的持戟卫兵,他们见到沐英走来,都齐刷刷挺了挺胸膛。

卫兵眼珠随着二人的走近缓缓转动,神色里流露出隐隐的不安。

沐英揽着吴桐,嘻嘻哈哈走近营帐。

说话间,这位西平侯一直都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伸出手,笑着替吴桐掀开营帐布帘。

这般显贵给自己打门帘,吴桐刚要推辞,却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从帐内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霎时间惊得他脸色煞白——只见在大帐里,七八具剥了皮的尸体,正晃晃荡荡倒挂在木架上!

没了皮肤的人体像悬在屠宰铺里的肉块,暗红肌肉纹理间爬满白蛆,腐水混着肉里渗出的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汇成一大片刺眼猩红。

“他们都是应天府送来随军的医户。”沐英语调平平,他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吴桐,自顾自走上前去,笑着用马鞭挑起垂落的肠子。

“这些人个个自命不凡,都说能包治世间百病,可结果呢?全是些酒囊饭袋。”

吴桐喉咙里难以控制的泛出酸水,小郑和浑身抖如筛糠,孩子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把惊叫闷在胸腔里。

“大言不惭,惹人贻笑,就要付出代价。”沐英拍着大肚腩,凑近吴桐耳边笑道:“不过道长医术通神,自然不会与这些废物同列吧。”

他说话时喷出的热气犹如猛虎喘息,瞧着沐英那副得意的笑容,吴桐只觉周身涌起一阵极寒。

笑虎,虓虎,同音一字,大相径庭。

“侯爷说笑了。”吴桐抬起头,强迫自己直视沐英堆满笑纹的眼睛,“即便侯爷不给小道展示这般下场,小道治病也会全力以赴。”

营帐突然陷入死寂。

沐英肉乎乎的笑脸在阴影中骤然绷紧,左眉骨旧疤随之扭曲成狰狞的沟壑。

然而这个狠戾表情只持续了半次呼吸,转眼又化作春风拂面的和蔼模样。

“道长说得好!”他伸手大力拽过吴桐肩膀,一边晃一边大笑起来:“咱家就喜欢道长这般爽利人!”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嘈杂,随着一阵人喊马嘶,营帐的门帘被两名先锋官左右挑起。

呼啦啦帘布翻飞,紧接着大队披坚持锐的甲士涌进帐内,甲胄铮鸣声中,他们分列两厢,排成两束长龙。

帐外响起铁靴踏地的轰鸣,两列甲士一时间全部单膝跪地!

青铜缀子撞击甲片,脆响阵阵,一袭锦绣赤袍随即撞开雨幕。

人群簇拥中,一位老将军按剑踏入军帐。

随着老者的走进,沐英的笑声戛然而止。

“傅友德大帅……”

吴桐凝望着来人,浑身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着,瞬间就认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位颍国公年过半百,身量比沐英高出半头,身长九尺形若苍松,就那么站在那里,虽然是静的,但是依然会感觉到风声鹤唳,强大的气场披靡而来。

他的灰白须髯像钢针般根根倒竖,右颊边有那道显眼的疤痕,在火光下泛着紫黑,宛如脸上趴了条蜈蚣——那是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水战留下的印记。

如果蓝玉是一条毒蛇;沐英是一只笑虎;那傅友德就是一头雄狮!

“闹够了?”

傅友德缓缓开口,洪钟般的声音隆隆震耳。

沐英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他松开搭在吴桐肩头的手,笑着开口:“颍国公来得正好,这位便是……”

“不用你介绍。”傅友德径直掠过沐英,直逼吴桐近前。

“想必,你就是蓝玉举荐的那个人。”傅友德微侧着头,雄狮般的眸子定在吴桐身上,上下剐了几遍。

“是。”吴桐合手作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沉稳。

他能清晰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直跳,仿佛要冲破肋骨,但他依然努力坚守心神,维持着面上的镇静。

吴桐这番故作从容的举止映入傅友德眼中,令老将军眉梢微微一扬。

“现在我处有个人,需要道长来救,还望道长莫要藏私。”

傅友德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染血的黄绸,绸缎的边缘上,用金线绣满了繁复暗纹。

他将黄绸塞进吴桐手里,沉声说道:“你持此信物,自会有人引你前去。”

沐英的笑声突兀响起:“道长瞧仔细了,这金线可是苏……”

“闭嘴!”傅友德突然厉声喝止了沐英的话。

他按剑向前半寸,目光犹如利刃:“医得好,活;医不好……”

傅友德的话戛然而止,随着话音落下,帐外倏忽吹进一阵山风,将倒挂在木架上的七八具剥皮尸体吹得轻微晃动。

“二位大帅放心。”吴桐躬身行礼,话语出口掷地有声:“小道治病不分贵贱,皆会全心救治。”

“如是甚好。”

帐外走进一队亲兵,拉着吴桐走进风雨之中。

望着吴桐渐行渐远的背影,沐英凑上前来,反手敲了敲傅友德的护心镜。

“颍国公方才真不给咱面子。”沐英咧着嘴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就颍国公这身铁衣,能防得住咱的口水箭!”

傅友德冷着脸后退半步,他抓起沐英的手,放回他自己的大肚皮上:“西平侯的手,还是摸自家粮仓踏实!”

沐英哈哈大笑,此刻吴桐的身影彻底湮没在风雨里。

雨幕深处传来战马嘶鸣,沐英收回视线,他抹了一把脸,笑意顿时如潮水般褪去。

他侧过身,沉声叹息说:“希望他真有回天之术,若他也治不好……”

“本帅自会向圣上请罪。”傅友德面色阴沉如水,帐外闪电划破天际,映亮老将军甲胄上层叠的创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