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城楼血战

雪粒子簌簌落在宋梨的狐裘上,她拢了拢荔枝冻得通红的小手。

青石城墙外三十里都是茫茫雪原,倒像是把整个天地都裹进素娟里。

“我们汉都四季常青,从来不下雪,公主以前还偷跑到临城去看雪呢。”荔枝说笑的看着漫天的雪霁。

“公主你快看!”荔枝踮起脚尖去够梅枝,簪在刚堆好的雪人头顶。

宋梨笑着替她系上红绸,教她如何用指甲在雪坯上雕出眉眼的弧度,荔枝的掌心还带着梅香,她握着木勺在雪人胸前挖出了个歪歪扭扭的桃心。

城头戌鼓就是在这时震起来的。

第一声闷响惊落了梅梢积雪,宋梨腕间的玉镯也跟着发颤,她下意识地将荔枝揽到身后,抬眼望见天际线处腾起的青云——那是玄铁重甲映着雪光,三千铁骑踏碎冰河归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宋梨甚至能看清楚为首的那匹乌骓马颈间挂着的头颅,东川人特有的青铜额饰还在往下滴血。

“荔枝,闭眼。”宋梨捂住荔枝的耳朵,自己却不得不直面那串晃动的战利品。

十七颗头颅用牛筋草串成长链,最末的那颗的络腮胡上还结着冰凌。

乌骓马喷着白气停在三丈外,荼玉玄色的大氅上凝着暗红的冰碴,他随手扯断头颅抛给亲卫,宋梨忍住涌起的恶心,哆哆嗦嗦的看着荼玉,荼玉沾血的鹿皮手套捏住宋梨的下颌:“你在怕我?”

此时雪人胸口的桃心正巧盛住一滴坠落的血珠。

“见过大王。”宋梨的雪青裙裾旋开冰花,发间的金步摇却纹丝未动。

荼玉腰间东川人的骨链还在滴答作响,他染血的指尖轻轻触到宋梨的玉镯。

暮色如血,浸透了戈壁尽头最后一缕残阳,宋梨踉跄地踩在滚烫的砂砾上,染血的罗袜渗出点点红梅。

“戎狄王的迎亲队倒沉得住气。”身前玄铁铠甲发出冷硬的摩擦声,北朔王的佩刀抵在宋梨的脊梁。

宋梨无语:干嘛啊!又拿刀!我要稳住。

“三百里黄沙埋了十七具送嫁侍卫的尸首,你的夫君竟连支羽箭都不肯放。”

宋梨咬住舌尖将呜咽咽回喉咙,汗湿的碎发黏在宋梨的颈间,她数着心跳等待。

她听老爸说过,北朔人最喜欢看着猎物垂死挣扎。

粗粝的手指突然钳住宋梨的下颌,她被迫仰头望进一双猎鹰般的眸子。

荼玉的眉骨斜劈着道旧疤,这让他笑起来时就像撕开裂口的修罗面具:“不如跟了我?至少本王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在戈壁晒成肉干。”

风卷着砂砾抽在脸上,宋梨听见自己用最柔顺的语调说:“大王说笑了。”

玄色大氅挟着血腥气兜头罩下,天旋地转间宋梨被横抱而起,隔着层层锦缎,仍能感受到铠甲下贲发的肌肉,像极了草原上锁住猎物咽喉的豹子。

金帐帘幕掀开的刹那,宋梨悄悄握住袖中的匕首,这是荔枝给她防身用的。

“永安公主。”荼玉突然在她的耳畔低笑,气流拂过宋梨紧攥匕首的指尖。

“你们中原人管这叫’袖里藏锋‘?”

他抱着宋梨径直走向铺着白虎皮的矮榻,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兵用北朔语高声禀报,宋梨敏锐的捕捉到“戎狄”“密信”几个字。

可片刻后,荼玉却嗤笑一声,将宋梨扔在榻上顺势抽走了那柄匕首,寒光在他指尖流转,映出帐外渐起的篝火:“永安公主,你的父王给我送来了贺礼,猜猜是什么?”

羊皮卷轴滚落在榻边,借着跳动的烛火,宋梨瞧见末尾的朱红印鉴,那是汉都王批阅奏折用的凤扭玺,荼玉慢条斯理的碾碎一颗东珠,突然掐住宋梨的后颈迫近:“你被汉都放弃了。”

寒梅冷香突然涌入鼻腔时,宋梨的指尖重重地陷进掌心,玻璃盏中的酒液轻晃,映出北朔王荼玉似笑非笑的面容,枯枝断裂声在耳畔作响,宋梨后颈骤然刺痛。

荼玉不知何时已绕到她的身后,带着鹿血酒气息的唇贴在她跳动的血脉上。

“公主这身月白襦裙,倒比那件绯色的更衬肌肤。”荼玉止住笑意,拖着腔调看着宋梨纤细柔软的腰肢。

“大王这是要行周公之礼吗?”宋梨忽然轻笑,握住发间的银簪。

北地的寒风卷着雪粒扑进轩窗,她嗅到荼玉身上熟悉的沉水香。

荼玉的手掌骤然收紧,却在触到她腰封的霎那僵住,身后传来荼玉沙哑的笑声:“你以为你逃得掉?”

宋梨眨了眨眼,假装不经意的转开视线,但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不安:“我没想逃。”

“可我毕竟是汉都的女子,不似北朔女子这般开放,在我们汉都...未成婚前是不可以...不可以...”说着宋梨却羞红了脸,绯色晕上了脸颊。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不就是不成婚不能房事吗?”荼玉拈花似笑非笑,语气暧昧的说。

可犹豫了片刻后,他面色沉静的对宋梨说:“我可以等,等你心甘情愿的那天。”

“你...你说什么?”宋梨有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睛里尽是不解。

“但如果你还穿成这个样子,我就不一定了。”荼玉微微挑眉,冲着宋梨歪头,语气吊儿郎当的。

这时候宋梨才发现自己的襦裙已经被荼玉扯的只剩一半,胸前的盘扣也被解了一半,宋梨蜷着身体往锦被里躲,荼玉正慢条斯理的系着腰间的玉带。

宋梨一夜没怎么睡,北朔王怎么就突然间放过自己了,这个鬼地方,一定要赶紧离开。

羊皮卷边缘爬过一只蝎子,王帐外点燃起了大婚时才能用的朱雀铜灯。

帐篷外忽有赤金烛台次第亮起,她这才惊觉晨光已经漫过窗棂,她踉跄的起身,看到门外是火红的一片,在自己的帐篷外,还挂着两个红灯笼,真是奇怪,宋梨对着路过的女人问道:“这是在干嘛呢?”

“这是在筹备大婚。”女人笑眯眯的看着宋梨,随后拿着一摞筐的金橘走到了另一个女人身边。

宋梨想着时辰还早,在睡一会儿,不料这个时候三个嬷嬷直接拽着宋梨进了屋,铜镜里忽然多出三双染着蔻丹的手,她注意到外面捧着红珊瑚的侍女们踩着碎布穿行。

为首的妇人用犀角梳绞住宋梨的长发,镜中映出她唇角扭曲的弧度:“公主该梳妆了。”

又一个妇人笑意盈盈的对着宋梨说:“用南海鲛人血染的赤锦,大王也舍得给公主您呢。”

宋梨看着这夜晚即时就要穿的赤锦嫁衣,就像是挣不断地枷锁,石榴红的缎子暗沉沉的泛着血光。

“您该绞脸了。”妇人端着缠了红线的瓷碟进来。

铜盆里的玫瑰香露腾起雾气,宋梨的手指都在发抖,为什么要穿到这个死地方,自己还真是倒霉啊!

“北朔王要娶的王妃——”荔枝踉踉跄跄的差点跑摔了:“是公主你啊...”

荔枝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哭着跑进来,正好看到宋梨被赶鸭子上架的梳妆。

很显然,宋梨在梳妆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她只是咬着牙对荔枝笑笑,这模样看着倒有点滑稽。

血月当空,宋梨的红妆铺满了十里荒径。

当闪电第五次劈中祭坛图案时,宋梨闻到了焚烧艾草的气息,以及,浓重的血腥味。

剧痛从太阳穴炸开,眼前篝火的青烟正刺痛鼻腔。

七名戴着青铜面具的武士围成圆圈,他们皮甲上的狼头铜扣在火光中狰狞毕现。

宋梨的喉咙发出不受控制的颤音,那是句古老的北朔语:“天狼噬月,血祭重生。”

戴着鹿角冠的老萨满浑身一震,骨杖重重杵地。

青铜镜面在篝火中泛着诡异的光,三丈高的石柱上缠着褪色的狼皮。

萨满枯槁的手指沾着朱砂在宋梨的眉心涂抹,腥甜的血气让宋梨想起三天前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少女——她的肠子曾在这面镜子上盘成诡异的图腾。

“以白狼神的名义!”大萨满的声音裹着大漠风沙劈开人群。

玄铁面具遮住荼玉的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像是被胡杨木削出来的棱角。

宋梨的手腕在牛筋绳下磨出血痕,青铜镜里映出身后九十九级石阶,每一级都嵌着森白头骨。

祭坛突然震颤起来。

白狼的腥臊气混着铁锈味扑面而至,雪色巨兽的獠牙离宋梨的咽喉只剩半寸。

染着蔻丹的指甲狠狠戳进白狼湿润的鼻头。

畜生发出呜咽,宋梨趁机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它额间白毛上。

青铜镜突然发出蜂鸣,镜面泛起水波纹。

大祭司的骨铃在夜风中癫狂作响:“白狼神择主!她是命定的阏氏!”

四更梆子将落未落时,帐篷外挂着的铜铃突然骤响:“公主,小心脚下。”

荔枝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宋梨的腕间:“公主,马车我都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放心,荔枝,我们不用逃。”宋梨的眉宇舒展,笑着望向荔枝。

她深知,因为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崇厌会带兵救下困在北朔的永安公主,姜绾。

远处的唢呐声穿破浓雾,惊起满山寒鸦,宋梨手中提着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晃,烛泪滴在描金喜字上,蜿蜒如新娘面颊上的胭脂,朱砂写的‘永结喜好’此时都变成了诡异的青灰色。

红烛高烧,流苏帐幔无风自动。

喜帕下传来极轻的呼吸声,缠枝牡丹暗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荼玉闭了闭眼,剑尖向上一挑——

“轰!”

戎狄的战鼓穿透朱漆的窗棂,震得案上龙凤喜烛齐齐一跳,合卺酒泼洒在了茜色得罗裙上。

荼玉的五指骤然蜷紧,喜帕飘然坠地的刹那,窗外驟起冲天火光,宋梨发间鎏金点翠的步摇簌簌作响。

“大王!狼骑...是戎狄的狼骑!”侍女带着哭腔的尖叫戛然而止,箭矢破空声混着马蹄铁甲,将喜乐笙箫碾作尘泥。

“看来你在崇厌心中还有点儿位置呢。”荼玉垂下眸子,扬唇含笑道。

他淡漠的冲着宋梨笑笑:“这场赌注,不亏。”

血色的月光将城墙染成朱红色,荼玉站在箭垛的缺口处,红色婚袍的金线在风中翻卷,他看着百丈外的银甲,那人胯下的霜狼正撕咬着半截短旗,猩红的舌头卷起布帛上的焦黑箭痕。

城墙下铁甲森然,霜狼在护城河冻结的冰面上划出深深的沟壑,那畜生绿幽幽的眼珠盯着城头,口水顺着獠牙滴落在玄铁鞍鞯上,腾起缕缕白烟。

“青阳关存量五千石,换永安公主的性命,戎狄王,觉着这个买卖还划算吗?”

荼玉的声音裹着塞外朔风,在城楼十二面破损的战旗间回荡,青白石砖上凝结着昨日守城将士的血。

崇厌勒紧缰绳,霜狼喉间发出沉闷的低吼。

他忽然低声笑起来,银狼面具随着笑声颤动,细碎的冰晶从狼鬃般的发辫上簌簌坠落,镶嵌狼牙的护腕擦过腰间的弯刀:”北朔王怕是没看清楚形势,以为我们是在草原猎场上讨价还价?“

狼骑兵阵列应声裂开缝隙,三百驾蒙着湿牛皮的火弩车正在向前推移,数千铁骑应声拔刀,雪亮刀光刺破长空,荼玉听见身后传来玉石相击的轻响——那是随行的礼官在发抖,腰间玉珏磕碰着城墙。

“本王要的是整座北朔城的粮仓。”崇厌的弯刀突然出鞘。

“或者...”他的刀锋一转:“用你身上这件婚袍,裹着你的尸首来换。”

“再或者...让这条路铺满你族人的血。”

荼玉的凤冠突然发出细碎鸣响,九十九颗东珠在铁箭破空声中震颤。

他突然向前半步,婚袍沾上城墙未干的血渍:“你要的根本不是永安公主,而是我北朔的水脉图。”

霜狼的利爪在砂石地上抓出火星,崇厌抬手制止了弩车,玄铁扳指擦过狼耳尖端的银环:“穿婚袍谈兵戈,倒是你们北朔人最擅长的把戏。”

崇厌的目光扫过荼玉的颈间:“不如换件战甲?”

远处传来战鼓的闷响,荼玉忽然解开腰间的玉带,北风卷着碎雪掠过城头,荼玉大红色的婚袍在天幕下猎猎翻飞,本该是洞房花烛的吉服,此刻却像一面染血的战旗。

“三通鼓后,本王要看到粮仓洞开。”崇厌甩去刀上的玉粉,霜狼的利爪已踏上第一块残玉。

西风裹着狼嚎声骤然变调,荼玉染血的广袖忽然被劲风掀起,碎玉残雪中爆出连串金戈相撞的声音,崇厌旋身劈开破空而来的箭矢,玄铁护腕炸开火星,远处地平线上,银甲骑兵如月华泄地。

“看来是本王小看你了,你竟说动了西黎狼骑?”

荼玉的身后散发出森冷的弧光:“戎狄王以为北朔只会跪着议和吗?”

崇厌冷冷一笑:“三年前西黎可汗出奇暴毙,是你递的毒酒吧?”

“这般阴毒的手段,效果确实比温吞的和谈顺眼些。”荼玉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鬓角的碎发。

西黎铁骑的号角在此刻撕裂长空,漫天燃烧的瓦砾中,崇厌终于扯下面具。

宋梨褪下婚服,和荔枝换了一身便装,打昏了看守在帐篷外的将士,两人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摸摸的跑到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上,荔枝略微为难的看着宋梨:“公主...我不会驾车...”

“你坐好就行,我来驾。”宋梨按下心头的慌乱,她心想,穿越到这个破地方真是自己平时不吃青菜的报应。

可马车底板震动的频率突然变了。

宋梨攥着缰绳的手心沁出冷汗,方才还规律颠簸的官道,此刻正传来闷雷般的震颤。

荔枝掀开半角车帘,正看见两片黑云贴着地平线缓缓相撞——那是戎狄玄甲骑兵与北朔青铜战车阵列掀起的尘烟。

“快把帘子放下!”宋梨压低嗓音喝止,却忍不住从缝隙间窥探。

城楼投下的阴影里,她看见戎狄的统帅的弯刀正挑着个血淋淋的包裹,北朔阵前突然爆发的嘶鸣声惊得老马扬起前蹄,荔枝怀里的罗盘针疯狂旋转,她们头顶传来瓦片错动的细响。

老马嘶鸣着撞断缰绳,拖着车厢斜冲进护城河干涸的支流,荔枝的后脑勺重重的磕在车壁的暗格。

“荔枝,抓稳了!”宋梨半个身子探出车辕,断裂的车轴在卵石滩擦出连串的火星,她看见北朔的青铜巨弩射出带链的铁矛,将戎狄骑兵连人带马的钉在城墙上,濒死的战马还在抽搐。

马车在河床断崖处猛然倾斜,宋梨回头望时,正看见城楼升起战旗,老马在最后关头,用满口是血的牙死死的咬住了崖边的老松横枝。

断崖边的老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扭头看着昏迷的荔枝,大喊着:“荔枝!醒醒啊!”

宋梨悬空的绣鞋擦过崖壁,碎石混着冰碴簌簌坠入深渊,宋梨绝望的闭上眼睛,正当宋梨以为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戴着青铜狼首面具的男人单手扣住她的腕骨,玄铁护甲上暗红的冰裂纹正在裂开。

“抓紧!”他低喝声裹着血腥气喷在宋梨的而后。

荔枝捂住额头慢慢睁开眼睛,断裂的松枝恰好擦过面具獠牙,半幅青铜面甲应声崩落,露出男人的下颌处。

宋梨突然被甩向半空,天旋地转间瞥见那人腰间的鎏金狼头链,残破的马车轰然坠入冰河,她重重的摔进带着霜狼腥气的怀抱。

荔枝的啜泣从崖边传来,宋梨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玄色大氅整个罩住。

“多...多谢将军...”她话音未落,突然被掐着腰按在马车残骸上。

狼头面具后的眼睛泛起幽绿的磷火,那人扯开宋梨凌乱的衣襟,指腹碾过锁骨下方淡去的狼头烙印:“公主在汉都装疯卖傻三年,连自己夫君都认不得了?”

他掌心突然亮出半块龙骨玉佩,与她贴身藏着的另半块严丝合缝。

宋梨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当年你金蝉脱壳,用侍女顶替和亲。”

崇厌的弯刀突然挑开她的裙裾,露出脚踝暗红的守宫砂:“可知这三万六千个日夜,戎狄王殿的喜烛从未熄灭?”

冰河对岸突然响起号角,宋梨看见荼玉静静的站在城楼,而崇厌的瞳孔里正倒映着粮仓方向冲天的青光,他咬开鎏金酒壶灌满了她满口的辛辣液体:“暖胃的。”

在宋梨意识模糊前,她听见贴着耳骨的冷笑:“这次洞房花烛,可没人替你死了,永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