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一、研究对象和范围

明清来华天主教传教士是“西学东渐”与“中学西传”的最早践行者,伴随着近年来传教士中文文献整理及出版工作的快速推进,“西学东渐”研究领域的新作迭出,积累深厚。相比之下,学界在“中学西传”领域,尤其是针对不同天主教修会的来华传教士用外文表述其中国文化观(以儒家思想及中国礼仪的性质为核心)的文献整理分析亟待加强。本书所涉时段始于明末耶稣会士入华直至康熙朝后期禁教令的颁布,重点关注康熙朝(1662—1722)来华传教士有关儒学典籍的拉丁文译本及其评点儒家思想的著述,借助目前国内外已出版的明清天主教文献目录,完成《明末清初来华传教士中外文儒学译述编目》(涵盖笔者目前所能搜集到的中、拉刊本及外文手稿,并附内容提要,详见第一章第四节),从而对当时三大来华天主教修会传教士的儒学译述进行初步的系统整理;在此基础上,亦试图借助代表性文献,对传教士群体儒学观的多样性,尤其是他们在拉丁文儒学译述中对于儒学宗教性的辨析予以总结。

在此需先行予以说明的是本书的时段选择:天主教传教士入华始于明末,其在华传教活动被明令禁止则是在雍正年间。本书选择康熙朝作为研究传教士拉丁文著述中儒学观的核心时段,一方面是因为来华耶稣会士(the Jesuits)在此期间出版了一系列关于儒家四书的拉丁文译本,基于修会在中国所践行的“文化适应政策”,针对如何维护中国教友自身的身份认同,避免入教后其族群身份与个人信仰形成对立(亦即信教后是否可以继续践行祭祖、祭孔等中国礼仪)以及如何维护基督信仰纯粹性等问题展开充分的思考讨论;另一方面作为中国礼仪之争中耶稣会士的主要论战对手,来华多明我会士(the Dominicans)和方济各会士(the Franciscans)——随后1684年入华的巴黎外方传教会(Missions étrangères de Paris, M.E.P.)亦积极参与其中天主教的修会及布道团体众多,他们围绕中国礼仪之争所撰述的外文文献更是浩如烟海。因耶稣会和以多明我会、方济各会为代表的托钵修会(mendicant orders)最早入华,亦是中国礼仪之争爆发的始作俑者,故本书重点整理和分析来华耶稣会、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的儒学拉丁文译述,不过多谈及礼仪之争中后期才入华的巴黎外方传教会。但巴黎外方传教会作为礼仪之争后期来华耶稣会的主要论争对手,其重要性不可低估。作为1660年成立于巴黎的新兴传教团体,巴黎外方传教会乃是教廷希望借助法国势力抗衡乃至削弱葡萄牙保教权在远东地区影响的产物。它在内部管理机制上有别于传统的使徒修会(亦即由会长全权领导整个修会的“一元框架”),乃由教宗任命的宗教代牧管理传教事务,并由教廷直接领导管理其神学院,这种“二元框架”明显加强了教廷对该传教团体的控制权;而在工作重点上,不同于传统修会兼顾本土福音布道(各个修会亦有其在教育、医疗、社会救济或是隐修等方面不同的侧重点)和海外传教,外方传教会是首个全力以赴从事海外传教的天主教组织。正因其以海外布道为己任,外方传教会在神学主张上极为强调维护基督信仰的纯粹性,拒绝基督宗教与异教文化调和的做法,亦坚决拒斥迷信及偶像崇拜活动,与托钵修会所秉持的理念近似。因此入华后,它随即开始猛烈批评在华耶稣会的文化适应政策,陆方济(François Pallu,1626—1684)、颜珰(Charles Maigrot,1652—1730)等人都撰写了大量反对中国礼仪的外文著述。关于巴黎外方传教会入华传教史的研究,参见吴旻、韩琦:《礼仪之争与中国天主教徒——以福建教徒和颜珰的冲突为例》,载《历史研究》2004年第6期,第83—91,191页;郭丽娜、陈静:《论巴黎外方传教会对天主教中国本土化的影响》,载《宗教学研究》2006年第4期,第128—134页;韦羽:《清中前期巴黎外方传教会与中国礼仪问题——以丧葬为中心》,载《社会科学论坛(学术研究卷)》2009年第5期,第180—185页;郭丽娜:《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的中国学研究及其影响》,载《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第72—76、93、95页;汤开建、周孝雷:《清前期来华巴黎外方传教会会士及其传教活动(1684—1732)——以该会〈中国各地买地建堂单〉为中心》,载《清史研究》2018年第4期,第61—86页;谢子卿:《中国礼仪之争和路易十四时期的法国(1640—1710):早期全球化时代的天主教海外扩张》,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9年,第75—210页等。——在此时亦大量撰述并部分出版了论述其反对观点的代表性著作,进一步激化彼此之间的意见分歧。来华传教士这一时期的激烈论争及著述,随即在欧洲启蒙思想界产生回响,促使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马勒伯朗士(Nicolas de Malebranche,1638—1715)等加入有关中国神学问题的讨论。因此,以明末清初来华传教士中外文儒学译述作为研究对象,无论是在传教士儒学观多样性及其成因的呈现上,还是对儒家究竟隶属于无神论抑或具备宗教性的思考论争上,又或是从接受史角度考察儒家思想对欧洲启蒙运动的深远影响方面,都具有鲜明的代表性意义。

本书各章节内容安排的总体思路如下:

1.从传教士中外文儒学译述的编目整理及提要撰写起步,一方面结合前人研究成果勾勒出明末清初“儒学西传”的整体面貌;另一方面使各个修会内部以及来华三大修会之间儒学译述的系谱传承、相互借鉴抑或回应问难等隐含的脉络获得清晰化梳理;

2.依据传教士对待儒家文化的不同态度,分别选取“支持文化适应政策”“反对文化适应政策”及“文化调和派”三派的代表作进行深入的研读分析,进而呈现礼仪之争时期来华传教士理解儒家经典的实际情况及其对于儒学宗教性的深入思考;

3.综合考量三种儒学观的异同,以“天”“上帝”“鬼神”“太极”等极具争议性的儒学概念理解为线索,由其立论依据(对不同儒学典籍的选择性翻译及引用)、论证手法及最终结论,总结三种儒学观的根本性分歧所在,并对其评判标准进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