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裸石

2019年8月

我不大玩石头,但喜欢看石头,而且是越大越有兴趣。不是因为那句玩物丧志的警言,就像人们经常提到的那位大兴“花石纲”的宋徽宗,搜净了天下奇石,纵有无限的艺术才情,成就了瘦金体的书法和流传百世的工笔花鸟,最后还是困死在了黄龙。但治艺术和治事毕竟还是两码事,也不必以失德而掩才情。我辈蓬蒿人,把看石头当成偶遇中的一种时光消磨就好。

记得三十多年前在阿拉善草原生活时,整天为工作奔忙,满眼的石头并不会引起多少好奇。即便是在戈壁滩上偶遇水晶石和葡萄串状的玛瑙石,看几眼也就随手丢去了。后来听说水晶石可以磨眼镜,也就保留了几块水晶石,但我是近视眼,水晶石的屈光度不容易把握,也就一直静静地放在那里。一位老牧民曾经拿出过直径30厘米高50厘米的茶色水晶石柱,要换一台蜜蜂牌的缝纫机,但谁也不肯同他换。想起来真有些后悔,但那时是不懂得什么性价比的,过日子似乎比什么都要紧。那硕大的水晶石,难道能吃能喝能缝制衣服吗?那时对水晶石和玛瑙石的态度尚且如此,别的石头就更不在话下了。想不到在后来,各种石头居然成了抢手的商品,去过的许多地方,都少不了大大小小的奇石市场和奇石商店,好像谁要是不懂石头、不看石头,算不得懂审美。一块石头可以叫价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石头的市场还真的一天天火爆起来,但究竟火爆在哪里,又有些说不清,只是听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就是了。

到了贵德,一切全变了。看到过泰山石的沉稳简朴,领略过灵璧石的如磬脆响,也感慨于太湖石的诡异和灵动,后来又在重游故地时,细看了戈壁滩上的水晶石和玛瑙石,也看出自然造化的奇妙。在贵德,见到了早已听说过的黄河石,算是到了黄河石的一个故乡,补习了对这个石种的一些知识,也了解了黄河石里的地质文化。黄河石给我的总的印象,是朴实大气而不失华美。

“黄河石”应当是一个大的石种概念,多半要经过黄河水千年万年的冲刷,洗净了丹霞,露出布满各种纹样的石核真容,因此质地很坚硬细腻。黄河石大小不等,大的能有几十吨重,小的则如南京的雨花石,但因为花纹外显,纹路剔透,因此也被称为“裸石”。有的裸石并不是从河里捡来的,而是从岸边的小沙山下挖出来的,想必那里以前也是河底,河流移位,留在了下面。还有一些是在修建水库和水电站时挖出来的,但一看也都是经过黄河水洗礼的。至于那些在冰川消退后遗留在峰峦上的,日晒雨淋,类如风动石者,我的判断只能是以更古远的黄河石视之,因为黄河的诞生,同青藏高原的地质变迁、冰川消长直接关联,谁也不能断言,哪一块独立的石头就没有被黄河抚摸过。

我是在剌海青先生经营的裸苑里参观黄河石的。在他的占地50亩的裸苑里,一块很大的黄河石上刻有“裸苑”两个斗方大字,但那个“裸”用的是异体字,因此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向来客解释。为什么要用“裸”来起园名呢?因为黄河石是裸的,苑里的一切石景也摆在外面,任人观赏评说,绝不会藏在密室里,以为奇货可居,但他更强调,石头的美是赤裸裸的美,是天然的美,是最纯朴的美,也是跨越时空永恒的美。每块石头都是一首诗,需要细细地去推敲,细细地去品味。他的这番话有些意思。

在裸苑里的黄河石,有的体量不小,有的却也玲珑。但夸赞它像什么,则是最多听到的评价模式。比如外形像猴像兔,或者是一匹马、一头牛、一只野猪,或者竟是一块五花肉。像则像矣,但这样看石头,莫如去看带有人文传说的长江神女峰。像不像和像什么,虽然也显示了自然力的鬼斧神工,但终究有些形而下,在如此这般的奇石边转来转去,只能啧啧嘴。

在裸苑里,当然也看过这样的奇石,比如一块古梨树根雕上的一尊天然人体石像,前面看像女的后面看则像男的,摆在门口,似乎有些迎宾的意思,也颇有些诙谐的意味,但毕竟是一种小意向,而且角度一换,便什么也不是了。倒是有一块椭圆的天青底色黄河巨石,下部的一线弯中有直的白纹,在简朴中特别引人注目,虽然画面简单,但那显然是一幅贵德黄河东流图。

要说看石头,主要还是看石头花纹,因为那是黄河手里的画笔描绘的,比如有一块标准的黄绿相间的黄河石,细看,上面有一匹狼和一只狐狸,狐狸在捕猎,狼却从后面扑来,这可是难得的一幅动物生态链图。还有一块黄河石里藏着一幅世界地图,仔细看,还真像。另一幅黄河入海图也跳了出来,只是横置在木架上,歪着头才能看得出来,黄河的大弯曲和小弯曲,线条一点都不差。因为是横置,上方又有一个白圆点,居然被标为月照松间。位置还原,岂止是长江黄河在东流,三江源的形态也跃然于石上,真不知道在冥冥之中是怎么形成的。

这里有大江大河的世界,也有海洋的世界。一块裸石似乎是来自浅绿的丹霞山体,又被河水洗成天青色,蒙盖着棕黄色皮纹,仿佛是海洋与陆地的一种凝固。看石,其实如观印象派画者的画,是由欣赏者的感知来决定的。以前看过一些印象派作品,一开始不知从哪儿看起,但看到这黄河石,也就释然了,看来还是有些师法自然的画理在。

在令人目不暇接的黄河石里,我最喜欢看的是黄色其外天青色其里的那种,尤其是以天青色为主色调的层次分明的螺旋状巨石,沉净、耐看,新鲜得像出水的汝瓷一样,但一层一层的,边上仿佛还留着一圈圈茶渍似的暗黄痕迹。黄河石质地比较细腻,要不是石质有些过分坚硬,或许会有什么人用它们刻制出一块天青色的砚台来。

裸苑里有一块巨石重达23吨,据说是从雪山上运来的,看那一层层的纹理,再听行家的解说,我的一些猜想似乎得到了证实。那无疑是在一次遥远的冰河期里形成的尤物,在漫长的地质岁月里,黄河左冲右突,一直向东跋涉,或许是洪水带来了这块大石头,是洪水消退还是因为地质变迁,它又被独自留在了雪山上,但一直向着河流的方向,目光也从来没离开过它的黄河母亲。

奇石有时也会有差强人意的命名。比如裸苑里也有一块天青色的母亲石,是一位身上挂满了乳袋的老妇人,浑不似“水车广场”上的那位现代青年女性。这或许反映了对黄河的不同历史认知,怪不得石头本身。

玩石其实也是玩文化,与裸苑并列的是一爿诗苑,将石头和诗歌联系在一起,不仅是因为许多古代诗人也是奇石的爱好者,石头作为文字与诗歌的天然载体,也是因为诗与石刻有着天然的联系,可以使前者传至久远。这里有刻石的唐诗,也有诸如“得天得地得石,贵山贵水贵德”的励志刻文。裸苑里的石头一般都很高大,但未必都是黄河石,有很多是沙石岩,更便于雕刻。要说有什么观看的遗憾,是很少见到类如古文字的石纹,或者不是岩画胜似岩画的那种石头,那也许带着古人们创制岩画甚至创制文字的一种灵感,但对现代诗苑来讲,这个要求是有些过分了。事实上,贵德从来都是多民族杂居地区,方言不同,文字也有区别,但不管刻画了什么,寓意又是什么,我们的黄河母亲都能一听就懂,因为她是我们这个多民族大家庭成员共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