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醉相思

建元五年的秋雨裹着铁锈味,我攥着沈玉渊的螭纹银戒穿过玄武门时,戍卫的玄甲军佩刀正滴着血。三日前二皇子顾楚云剿匪归来的仪仗碾过朱雀街,叶家庶子叶承恩的马镫上挂着十八颗人头——其中两颗的刺青,与建元三年刺杀瑄帝的死士如出一辙。

“中书令大人请叶姑娘品鉴新墨。”小太监捧来的松烟墨锭泛着奇香,我摩挲着边缘凹痕,突然记起这是顾燕云修订《楚律》那日,文渊阁失窃的御制玄玉墨。墨身暗纹里嵌着半枚血指印,与三年前沈玉渊断指处的伤疤分毫不差。

戌时三刻,我在御马监撞见顾楚云驯服西域烈马。他玄铁护腕擦过我腰间鎏金臂钏,机关弹开的刹那,藏在第九颗玉珠里的蛊虫突然暴毙。“叶姑娘可知幽州马场三个月前死了七百匹战马?”他甩鞭卷住我手腕,“肠穿肚烂的死状,像极了柔然巫蛊之术。”

雨夜惊雷劈开文渊阁琉璃瓦时,我正为顾燕云研朱砂墨。他新添的“后宫涉政者诛九族”条款悬在笔尖,朱砂却滴在《山河志》“玉门关”三字上。“叶姑娘觉得此处该添几笔?”狼毫扫过我手背,关隘位置往南偏移半寸,恰让出柔然骑兵突袭的最佳路径。

子时的梆子卡在喉间,我摸到顾朝云赠的安神香囊里藏着张盐引。江南八大盐场的红印下压着行小楷:“漕帮三千艨艟已入渭水。”窗外忽有白隼掠过,铁爪上系着的玄色丝绦,与顾楚云箭囊暗格里的密函封绳一模一样。

惊变发生在寒露当夜。我奉命给沈玉渊送醒酒汤,推门却见他攥着半块青铜虎符与北疆信使密谈。烛火摇曳间,信使耳后露出火焰状胎记——与永贞九年沈玉渊护我时显出的印记分毫不差。羊皮信笺飘落脚边,柔然可汗印鉴旁题着前朝太子诗谶:“九重城阙烟尘生。”

“长君!”沈玉渊的惊呼与破窗声同时响起。顾楚云的穿云箭洞穿信使咽喉,箭尾红缨缠着截断指——正是三年前沈玉渊消失的右手小指。顾燕云率金吾卫撞开院门时,《楚律》残页正巧盖住虎符上的裂痕。

之后,我被软禁在摘星阁。那七日,顾朝云每日送来掺着龙脑香的汤药,直到第三剂药渣里浮出青铜碎屑,我才惊觉每碗药都溶着虎符残片。月圆夜,顾楚云掷来卷宗:沈府暗阁搜出的前朝玉玺拓印,边缘题字竟是我十岁临摹的《洛神赋》。

霜降日,六皇子党弹劾叶太师的奏章堆满御案。顾燕云当着文武百官撕毁我誊抄的《金刚经》,经卷夹层赫然露出柔然王庭的狼图腾。“叶姑娘的簪花小楷,”他碾碎朱砂墨,“倒是与柔然国师笔迹神似。”

冬至宫宴成了修罗场。顾楚云献上的北疆雪狐裘浸着血,内衬缝着十二封未寄出的家书——皆是叶承恩与柔然将领的往来密信。沈玉渊起身贺寿时,腰间螭纹玉带钩突然迸裂,掉出半枚刻有我生辰八字的巫蛊人偶。

“好个一箭三雕。”我扯断鎏金臂钏掷向蟠龙柱,十八颗玉珠炸裂处显出血字诏书。顾朝云突然咳出黑血,他日日赠我的安神香囊里,沉水香混着西域奇毒已浸透肺腑。瑄帝的九龙杯坠地瞬间,顾楚云的玄铁弓指向沈玉渊心口,箭镞却映出我腕间跳动的青铜虎符残光。

腊月初八日,太极殿檐角的狻猊兽吞吐着硫磺味的雪。我跪在瑄帝龙椅后的蟠龙柱阴影里,看着顾楚云的玄铁弓弦割开沈玉渊的官袍。三年前他赠我的鎏金臂钏正在腕间发烫,第九颗玉珠里暴毙的蛊虫渗出黑血,在青砖上爬出柔然文字“弑”。

“二弟的箭还是这般快。”顾燕云突然轻笑,指尖朱砂笔点在我后颈。温热血珠顺着脊柱滚落,浸透了他昨日赠的素纱中衣——这位置正是《楚律》新增死罪条款的墨迹未干处。鎏金臂钏突然迸裂,十八颗玉珠滚过御阶,在顾朝云咳出的黑血里拼出半幅皇陵舆图。

沈玉渊的银戒突然烙铁般灼烧,我反手拔出金步摇刺向顾燕云咽喉。雕着柔然神女的簪尖在距他喉结三寸处骤停——他掌心托着的螭纹玉带钩上,嵌着我十岁那年赠沈玉渊的杏花笺残片。

“叶姑娘不妨看看这个。”顾楚云甩来卷染血的《山河志》,泛黄纸页间夹着永贞九年的刺客名录。我接过他手中那《山河志》,图上第七行“北疆客商阿史那”的朱批旁,显然是我父亲叶太师的私印。玄铁箭镞挑开我的衣襟,露出锁骨下火焰状胎记——与沈玉渊当年护我时显露的印记如出一辙。

更漏声里,顾朝云突然摔碎药盏。瓷片划破他腕间血管,黑血竟在御案上汇成渭水河道图。“三千艨艟已过潼关,他染毒的指尖点向洛阳,二哥的玄甲军,此刻应该困在幽州暴雪里吧?”

惊雷劈碎殿外百年古柏时,沈玉渊突然暴起。他断裂的右手小指骨刺破皮肉,蘸血在九龙壁绘出前朝密文。我腕间残存的鎏金臂钏突然共鸣震颤,青铜虎符碎片破体而出,在空中拼成完整的柔然狼头符。

“原来如此。”顾燕云大笑着撕开锦袍,心口处文着《楚律》第一百零八条。朱砂律文遇血浮动,显出的竟是柔然王庭的边防图。他蘸血在我眉心画出火焰纹:“叶姑娘可还记得永贞十年春,你我在文渊阁烧毁的那本《西域记》?”

我摇摇头,似乎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顾燕云却说“叶姑娘难道不想与我合作?别忘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我思考良久,说“燕王殿下的心思果真如此细腻,我想瑄帝他应该很欣慰吧,不过这如此庄重的深宫,恐怕快要变天了。”

“哦,你的意思是……”顾燕云仔细打量着我,然而他的表情却毫无波动。

“没错,我已派人打听到,那日的蛊虫,其实与合欢花钿形状无二或者在合欢花钿内,我猜萧贵妃必然会杀了瑄帝,她目的不纯,此事与巫族有关。”

顾燕云听罢点点头,他说:“想不到叶姑娘这么聪明,又为何故作失忆欺骗本王,还是说要钓出更大的鱼呢?”

“殿下难道不清楚眼下十皇子朝王私盐一事?相信我,他的背后或许有神秘人相助。”

“那本王可多谢叶姑娘相告,不过时辰不早了,叶姑娘该回去了,别让叶太师着急。”

“嗯,那我先回去了,殿下请好好考虑吧。”

“嗯,慢走不送。”

第三天的梅雨季裹着盐腥气,我立在扬州码头的乌篷船头,看着漕工将官盐换进贴着私盐标签的樟木箱。十皇子顾朝云月前获封江南盐铁使,此刻正披着蓑衣蹲在船尾,用朱笔在盐引背面勾勒艨艟图样。

“姐姐可知漕帮运盐的规矩?”他忽然将浸透雨水的盐引贴在我掌心,墨迹遇水竟显出北疆十二连城的轮廓,“每船私盐夹带三石铁矿,幽州马场的蹄铁,可都是江南的精铁打的。”

船行至瓜州渡口,顾朝云袖中滑落的青瓷瓶滚到我脚边。瓶身珐琅彩绘的合欢花,与三日前萧贵妃赐我的安神香囊纹样一模一样。我俯身去拾,却见瓶底黏着半片青铜屑——正是父亲书房暗格中那枚虎符缺失的边角。

亥时三刻,我借口腹痛离席,循着白日里盐引上的暗纹摸进漕帮账房。当值的漕工醉倒在成堆的盐包间,我踩着《九章算术》里学的步法绕过机关锁,却在翻开漕运账簿时嗅到熟悉的沉香。

账册夹层掉落的信笺盖着中书省官印,沈玉渊的字迹刺进眼底:“三月丙戌,漕船过汴梁卸铁器八百斤。”我捏着信纸的手忽地发颤,纸缘细小的锯齿状裂痕,竟与沈玉渊书房那方洮河砚的纹路严丝合缝。

暴雨砸穿瓦楞时,我浑身湿透地撞开沈府书房的门。博古架第三格的《论语》匣子应声而落,藏在夹层里的前朝玉玺拓印正泛着血光。拓印边缘题着永贞七年的日期,那日正是沈玉渊为我取风筝跌断肋骨的雨夜。

“原来你十五年前就在拓这方玉玺。”我抚摸着拓印上“受命于天”的篆文,忽然记起他肋下那道狰狞的疤——根本不是坠马所致,而是拓印时被玉玺机关所伤。

窗外惊雷劈开夜幕,我借着电光瞥见拓印背面极小的柔然文字。取来顾朝云遗落的青瓷瓶,将瓶中药液滴在字迹上,竟显出一幅江南漕运图。图中标注的红点,正是顾朝云这半年来以修堤为名开挖的十二处河道。

更声催到子时,沈玉渊带着满身雨水撞进门来。他手中提着的宫灯照着案上玉玺拓印,灯影里浮动的尘絮突然聚成北疆地形图。“现在明白了?“他沾着朱砂的指尖点向漕运图与北疆图的交界处,“顾朝云挖的不是河道,是直通柔然王庭的运兵道。”

我踉跄着扶住多宝架,架上螭纹玉带钩突然弹开暗格。掉落的密函盖着萧贵妃凤印,上书:“十皇子药中附子剂量可加倍。”信纸背面是沈玉渊批注的柔然文字,译作汉话竟是——“漕帮艨艟当于霜降沉江”。

雨声中忽然混入金铁交鸣,顾楚云的玄甲军已包围沈府。沈玉渊突然将我推进密室,反手锁死机关前,他染着墨渍的衣襟擦过我唇畔:“去查永贞七年春,你母亲棺椁入殓那日的漕运记录。”

黑暗里,我摸到密室墙上的抓痕。三道深五道浅,正是沈玉渊教我的柔然计数法。顺着刻痕撬开砖石,里面埋着半枚青铜虎符,断裂处还沾着永贞七年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