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常

夜雾漫过奈何桥的青石栏时,我闻到了纸钱燃烧的焦苦味。

手机导航在十分钟前彻底失灵,屏幕上的蓝点绕着黄泉路不停打转。冷汗顺着脊梁滑进后腰,我攥紧单反相机,快门声在空荡荡的古镇街道上格外刺耳。修复古建筑二十年,我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明清木构——翘角飞檐上的嘲风兽活灵活现,朱漆门柱的缠枝莲纹连虫蛀的孔洞都分毫不差。

“姑娘,买盏河灯吧。“

我猛地转身,镜头差点撞上说话人的鼻尖。油纸伞下探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青白面皮在伞骨阴影里泛着尸蜡般的光泽。双胞胎穿着对襟盘扣的绸衫,左边那个捧着的竹篮里堆满纸扎荷花灯。

“过了子时,可就放不得河灯了。“右边的人咧嘴笑开,露出沾着朱砂的牙齿。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交叠成团墨渍,随着伞面转动扭曲成锁链的形状。

子时的更鼓恰在此时炸响。

第一声闷雷滚过鬼门关牌楼,牌匾上“幽冥世界“四个描金大字突然淌下血泪。我的后颈汗毛倒竖——那些白天还冲游客憨笑的石雕小鬼,此刻全部扭转脖颈,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我站立的方向。

第二声鼓响时,整条街的门窗同时洞开。无数惨白的手臂从门缝里伸出,指尖垂落的招魂幡在阴风中猎猎作响。我看见斜对面的孟婆茶楼里,白天给我端过酸梅汤的老板娘正被铁链拖下楼梯,她的绣花鞋在台阶上磕出带血的牙印。

第三声鼓槌还未落下,我的手腕已被冰冷的手指扣住。双胞胎的绸衫不知何时变成了皂色与雪白的长袍,高帽上的“天下太平“与“一见生财“渗着血珠。黑无常的哭丧棒挑起我的下巴时,我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沈素秋,甲子年七月十五子时生。“白无常的舌头垂到胸口,生死簿的纸页在他掌心哗哗翻动,“阳寿该尽喽。“

相机从指间滑落,镜头在青石板上炸开蛛网裂痕。取景框的碎片里,我看到自己背后浮出个模糊的影子——穿月白襦裙的女人颈缠铁链,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眼。无数亡魂的哭嚎突然在耳膜里炸开,黑白无常的锁链如同巨蟒昂首,寒光凛凛的倒钩直取我的咽喉。

我转身撞进一家纸扎铺,五颜六色的童男童女在烛火中咧开猩红的嘴。柜台上那对金童玉女的手工精致得诡异,男童手中的鲤鱼灯鳞片分明,女童发间插着的绒花还在往下滴露水。当我注意到他们胸口的起伏时,货架上的纸马突然扬起前蹄嘶鸣。

“找到你了。“黑无常的声音贴着后颈传来,哭丧棒上的纸钱簌簌飘落。我掀翻烛台夺路而逃,火焰却像活物般避开那些纸扎品,顺着我的裤脚窜上后背。

冲出店铺的瞬间,整条街的灯笼都变成了绿莹莹的鬼火。白天游客如织的阴司街此刻成了活地狱,那些拍照的、购物的、说笑的人们都变成了薄如蝉翼的纸人,在阴风里哗啦啦翻卷。真正的活人被铁链穿透琵琶骨,像待宰的猪羊般拖向鬼门关深处。

我的指甲深深抠进门柱裂缝,木屑刺进掌心也浑然不觉。谢家老宅的门环突然自动叩响三声,朱漆大门吱呀裂开条缝。檀香味混着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供桌上那本摊开的族谱正在疯狂翻页,墨字扭动着爬出纸面,在青砖地上汇成四个血字:

**魂归处**

白无常的勾魂索破空而至时,我扑向供桌后的楠木棺材。棺盖在触及指尖的刹那化为齑粉,露出里面穿着明代朝服的枯骨——那具骸骨右手紧握的铜镜里,赫然映出我此刻惊恐的脸。

铜镜里的枯骨突然睁开双眼。

我手腕上的翡冷翠镯子应声而裂,这是奶奶临终前从九华山求来的开光法器。碎玉划破掌心时,棺材里的明代官服无风自动,那些金丝绣的云雷纹像活过来的蜈蚣,顺着我流血的手掌爬上小臂。

“谢大人等了四百年。“黑无常的锁链绞住我的脚踝,玄铁与皮肉接触处腾起阵阵青烟,“当年你用阴阳鉴私开鬼门,就该想到有今日。“

白无常的勾魂索直刺心口,却在触到官服纹样的瞬间猛地缩回。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三尺高的火苗,族谱无风自动,泛黄的纸页间浮现出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画像——那分明是我在相机碎片里见到的幻影。

棺材里的枯骨突然暴起,森白指骨扣住我的肩头。无数记忆碎片如钢钉刺入太阳穴,我听见凄厉的唢呐声穿透鼓膜。大红喜轿被雷火劈开的画面在眼前闪回,新娘盖头下赫然是白无常那张青面獠牙的脸。

“阿姊终于回来了。“双胞胎的童声在梁上响起,纸扎的金童玉女不知何时爬上了房梁。他们手中的鲤鱼灯正在渗血,女童发间的绒花变成吐着信子的白蛇,“谢郎君的魂魄在往生河底好冷啊。“

黑白无常的锁链突然调转方向,将双胞胎死死缠在房柱上。金童的纸皮被勒破,露出里面发黑的腐肉,女童的右眼珠滚落在地,化作只通体碧绿的蟾蜍。直到此刻我才惊觉,他们绸衫下根本没有脚——裤管里垂着的是扎纸人用的竹篾骨架。

“当年你私拆镇物放走的恶鬼,如今倒学会借纸还魂了。“白无常的舌头卷住想要逃窜的蟾蜍,尖牙咬碎时爆出的脓血溅满族谱。被污血沾染的“谢云深“三字突然燃烧起来,火舌舔舐过的位置浮现出段暗红批注:

**崇祯七年孟兰节,谢氏十九代孙云深私启阴阳鉴,致酆都阴兵借道,罚入铁围山永世为役**

我怀中的铜镜突然发烫,镜面浮现出骇人景象:三百青壮被铁链锁在往生河边,他们额头钉着的桃木钉正在渗出黑血。为首的男子穿着与我身上相同的明代官服,当他抬头望来时,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声呜咽——那张脸正是黑白无常面具下的面容。

黑无常的哭丧棒重重砸向铜镜,却在触及镜框的瞬间被金光弹开。棺材里的枯骨发出金石相击般的冷笑,整座老宅突然开始剧烈摇晃。房梁上垂落的招魂幡无火自燃,火苗里浮出无数张痛苦嘶嚎的人脸。

“时辰到了。“白无常的勾魂索突然刺穿自己胸口,黑雾翻涌中,他的皂袍竟褪成月白色襦裙。当那张属于谢云深的脸完全显露时,往生河的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

我扑到窗前,看见血月倒映在河面形成巨大的漩涡。青铜铸造的镇物缓缓升起,上面缠绕的锁链正将整座古镇拖向河心。更恐怖的是那些白天见过的游客——他们后颈都贴着写有生辰的纸人,此刻正排着队自己走进漩涡。

双胞胎的残躯突然爆开,数百只碧眼蟾蜍从纸皮下涌出。它们跳上我的小腿,皮肤接触处立刻浮出暗紫色符咒。黑无常的面具在蟾鸣声中裂成两半,露出谢云深流着血泪的面容:“阿素,当年你为我私改生死簿,如今该还这阴阳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