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姬宜臼

玄色帷幕被十二道金错刀戈挑起时,姜昀看见周幽王冕旒间游动的金篆。那些本该绣着山龙华虫的章纹,此刻全变成了昆仑云宫特有的天神符咒,在九旒玉藻上蜿蜒如活物。

“宜臼吾儿,宗庙里的三足乌铜鉴该擦亮了。“周幽王抚摸着案头白罴颅骨制成的酒器,指腹摩挲着天灵盖处镶嵌的鸩羽,“三日后你要跪着舔净鼎耳挂着的凝露——那可是西王母使者带来的瑶池玉醴。“

姜昀注视着父亲冕服上扭曲的花纹。本该象征王权的斧形刺绣,在烛火里显露出獠牙毕现的饕餮轮廓。他颈间玄鸟佩突然灼痛,那是兄长临别前用冰蚕丝穿过染血玉玦的结扣。

离开王宫的姜昀还有点不太适应身份的转变,宫门口那几个带着青铜面具的护卫在对着姜昀行礼,搞得姜昀一时间慌了神,手忙脚乱的对着护卫回礼,吓得几个人顿时跪在地上,场面一度混乱。

待姜昀擦着汗离开的时候,那几个护卫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面面相觑,平时那个眼睛都要抬到天上去的太子,怎么像是变了个人,几个人想了想索性也就不在意了。毕竟这样的太子其实很不错,临走的时候还给兄弟们一些赏钱。

回到了太子明堂,姜昀环顾这硕大的院落,惆怅万分,抬头看着天空,竟是不由得有了一丝落寞。

直到身后的殷三出声,才打断了姜昀的思绪,“殿下,该做功课了。”

姜昀看了看他,噗嗤一笑,“你说你叫殷三,你不会还有几个兄弟吧,什么殷大,殷二的…”

殷三施礼道:“殿下明鉴,属下族中确实兄弟姐妹七个,除了小妹,剩余的也确实是按照殿下所说排行。不过却不是这样排列,各有各的风采,只是属下年轻时陪同姬皎公子游山玩水,行走江湖,承蒙大家的厚爱,叫在下殷三,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姜昀脸上的笑容僵硬无比,呵呵呵,还真有兄弟姐妹哈。

殷三手一挥,庭院凉亭里缓缓浮现五道身影,只是这人形如幻影一般在风中飘荡,“七星卫见过人皇殿下。”

姜昀抽了抽嘴角,看着凭空出现不像实体的五个人影,行了个礼。

但是仔细看了看,姜昀发现了不对劲,“殷三哥,这不才六个人么。”

殷三笑了笑,“承蒙殿下叫一声三哥,属下绝不敢当,族中大哥向来喜欢游山玩水,所以踪迹飘忽不定,不过殿下放心,大哥说了,他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的。“

姜昀摸了摸鼻子,嗨,什么叫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感情这殷家老大属实是有点随性啊。

甩了甩脑袋不再理会,“算啦算啦,该见得到的时候自然就见到了。”

看着面前似乎耍着孩子气的殿下,殷三笑了笑,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殷三挥了挥手,五道身影悄然而散,对着姜昀拱手道:“还请殿下跟属下前来,我会引荐诸位兄弟给殿下相识。”说罢就走向了太子明堂。

姜昀跟在他的后面,看他驾轻就熟,逛这偌大的太子明堂像自己家一样,不由得又开始惆怅了,当年的姬皎恐怕也是像这样领着走进了这漩涡里吧。

当暮色压碎飞檐脊兽时,殷三引着姜昀绕过明堂前院的三十六道青铜卦碑。碑林深处有座七窍玲珑塔,檐角悬挂的陨铁风铃正奏着《天官·紫微卷》的调子。

殷三倒也不慌不忙走到一处凉亭便停下歇息,姜昀挠了挠头,跟着坐在了殷三的对面。

秋雨敲打青瓦的声响忽远忽近,姜昀指尖摩挲着茶盏上凝结的雾珠,抬眼望向檐角垂落的北斗七星铜铃。殷三将一卷泛黄星图铺展在青玉案上,七枚墨点沿着天玑方位渐次晕开。

“这殷家血脉,本就是天枢坠入人间的星辰所化。为的是匡扶正统,还人族地位于之巅。”殷三的鹤羽扇轻点星图,惊起案头沉香细屑,“殿下且看天璇位——”

话音未落,檐外竹林忽有金铁破空声。但见玄衣青年倒提青铜量天尺踏雨而来,尺面密布二十八宿刻痕,雨水打在“鬼金羊“星官处竟凝成冰晶。

“殷晟,排行第二,掌天璇。“来人将量天尺横置案头,尺尾压着星图中“开阳”方位,“三日前镐京粮价涨了七钱三厘,公子若允,今夜子时便能平抑。”

姜昀忽觉掌心微烫,低头见茶汤映出北斗倒影,自己握盏的姿势正扣住天权星芒。殷三轻笑出声,鹤羽扇扫过茶烟,在星图与现世交叠的刹那,西窗忽有月光剖开雨幕。

白衣书生踩着《甘石星经》的残页飘然而入,腰间玉佩雕着浑天仪纹,每走一步便有算珠相击之音。“殷无极,行四,司玉衡。”他指尖弹落发间松针,那些翠绿竟在案上排列成紫微垣星图,“公子命宫荧惑守心,当取参宿七度水精镇之。”

忽然有梅香破开雨腥。素衣女子拎着青铜星晷迈过门槛,晷针阴影恰指姜昀咽喉三寸。“殷秀秀,第五,主开阳。”她将晷盘轻轻一转,晷面“天枪”星官突然射出银针刺入梁柱,“戌时三刻有刺客经东南巽位而来,共七人,使吴钩。”

姜昀刚要开口,忽听庭院老槐轰然折断。赤膊少年扛着半截树干撞进屋内,树皮裂缝里嵌着三支淬毒弩箭。“殷广,第六,执瑶光!“他咧嘴笑出十六岁应有的白牙,掌心却布满六十老人才有的厚茧,“那帮杂碎被我埋在北辰位了,正好养明年春笋。”

雨声骤停的刹那,七盏青铜灯突然自燃。最后那抹青光是从梁上坠下的,黑衣少年倒悬的身影割裂满室烛火,剑尖血珠坠在星图“破军”位,炸开一朵妖艳的曼陀罗。

“殷隼,第七,代天枢。”他的声音像剑刃刮过玄武岩,“大哥的贪狼剑在崤山饮够了蛟血,让我先送公子这个——”抛来的皮囊滚出三颗覆霜头颅,正是不知被谁派来追查他真实身份的秘使。

殷三的鹤羽扇终于停在“天权”星位,七盏青铜灯的火苗突然拧成银河光带。“殷寿大哥镇守昆仑墟,已经快十年没见过大哥了。”他忽然割破指尖,血珠在星图勾勒出传国玉玺的轮廓,“吾等七星卫,等的就是姬皎公子口中所说的'人皇血脉'的出现,也就是你——殿下。”

姜昀触碰星图的手指突然陷入虚空,整张羊皮纸化作星河流转。他看到殷晟的量天尺化作天璇星芒,殷无极的玉佩悬为玉衡,殷秀秀的星晷在开阳位吞吐月华,而自己掌心浮现的,竟是周王室祭天台坍塌时坠落的紫微帝玺残片。

殷隼的剑锋突然刺破幻境,少年冷峻眉眼映着北斗倒转的天象:“从殿下在地宫里接过这担子握住的那刻起,紫微垣的星辰就该换个摆法了。”

姜昀指尖尚未离开星图流转的银河,庭前老槐突然落尽枯叶。殷秀秀的青铜星晷发出裂帛之音,晷针在“天牢”星官处崩出细纹,十二枚算珠从殷无极的浑天仪玉佩中迸射而出,在青砖上摆出西方白虎噬尾的凶局。

“来得倒还挺快。”殷晟握住量天尺的指节发白,尺面“井宿”方位渗出朱砂。檐角七盏青铜灯忽明忽暗,映得殷隼剑锋上的血曼陀罗如同活物扭动。

穿云裂石的编钟声自长街尽头传来,八匹雪驹拉着的玄色轺车碾碎满地星图倒影。驾车人戴着饕餮面具,手中左手马鞭右手半截龟甲,偏偏不抓缰绳,而龟甲上的裂纹很大,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一样。

“云梦泽的蛟骨车辕,琅琊山的辟火珠帘。”殷三鹤羽扇扫过雨幕,扇骨暗藏的二十八宿罗盘嗡嗡震颤,“褒姒娘娘竟用周昭王南巡的仪仗来请,公子这份殊荣可比几天前入太庙更盛。”

姜昀低头整了整染着紫述香味的衣襟,当他踩上蛟骨车辕时,车顶镶嵌的浑天仪突然逆旋三周,悄然无息地将其中的星辰打乱。

门外姜昀上车离去,相送的只有殷三一人。

殷三弯腰施礼,抬头的刹那,眼神中流露出的锋芒正与驾车人的目光对上,只是片刻,殷三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样子,那憨憨地笑容如同邻家老丈一般。

驾车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挥着鞭子,躯车离去。

殷三略有所思地看着车驾走远,驻足而立。

“三哥,有什么不对么。”殷秀秀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殷三摇了摇头,“知道这妖女会使些诡计,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行动,虽说你的卦象知道有这一劫,但却没有那么凶险。咱们新晋的王后娘娘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只是…”

顿了顿,殷三继续说道:“总觉得那个车夫好像在哪里见过。”

摇了摇头,殷三转身走回了太子明堂。

“快来准备吧,等殿下回来我们就要开始了,殿下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撑得起这个担子,最不济也要维持住姬公子留下的底子。”

轺车转过朱雀大街,姜昀嗅到车帘上沾染的龙涎香里混着硫磺味。车驾四角的火把映出驾车人后颈的刺青——竟是周室暗卫的“井宿”标记,只是本该镇守南天的鬼金羊星官,此刻羊角断了一截。他倒是没有在意,王室派人来,有着暗卫的标志也很正常。

轺车行至渭水桥时,河面忽起浓雾。驾车人捏碎手中龟甲发出裂帛声,姜昀嗅到一股花香,这香气竟是如此迷人,他忍不住多闻了几下,逐渐地姜昀的身子软了下来,倒伏在车上,不省人事。

“就这样的人,那个不知所踪的姬家叛徒也敢说他是人皇血脉,桀桀桀,也不怕闪到了舌头。”

驾车人挥舞着鞭子,让马儿跑的更快了些。

“娘娘吩咐了。若是他中了这蛇藤花的毒就送他去还去的地方。临行前娘娘还说要多加小心,我看不过就是个废物罢了。”奔驰的车底传出了一道声音,如残刃划过青铜一样的令人头皮发麻。

“不如就让我在这干掉他。甭管他真假,杀了不就完了。”

“蠢货,娘娘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关乎到我犬戎一族的未来。你不要自作聪明。”驾车人打断了车底的那道声音。

在发出了一道冷哼后,车底下的声音也不再言语,只是很明显感觉到了他的那一丝不忿。

驾车人的饕餮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半张布满星图的苍老面容,“在镐京的那位贵人,正在做一件大事,你我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好久不见了啊,殷暮南。”驾车人默默地自言自语道。

车驾一刻不停,出了镐京城,向着骊山疾驰而去。

只是在车驾的身后,有一道身影骑着马远远地跟着,黑色斗篷下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闪着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