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开业

晨雾未散,食铺门口的青石板上还凝着露珠。周明蹲在台阶上,用抹布一遍遍擦拭“周记食铺”的铜招牌。昨夜下过一场急雨,牌匾边角的红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泛黄的木纹。他想起祖父曾说,老匾额要经得起风雨才算“活”了。后厨飘来焦糊味,母亲正对着塌陷的包子发愁,面团黏在案板上像团发霉的云。

周明掀开蒸笼,塌陷的包子皮像张哭丧的脸。挂钟指向六点一刻,离早市开张还剩四十五分钟。周芳突然从月亮门钻出来,马尾辫上别着自制的鸡蛋头饰:“哥!试吃小队就位!”

七个胡同孩子挤在门口,每人举着“周记食铺”的纸旗——这是周芳用作业本糊的。小姑娘踮脚给最小的虎子擦鼻涕:“吃完要打分,满分五颗星!”

“哥!张婶家黑子也想来!”

小姑娘指着尾随的土狗,狗嘴里还叼着块石头。周明掰了块包子皮丢过去,黑子摇着尾巴蹿进后巷,惊飞一群啄食的麻雀。

第一笼茶叶蛋出锅时,晨光正好漫过屋脊。周芳踮脚挂上试吃评分表,纸角被风吹得卷起。七个孩子挤在折叠桌前,像群叽喳的雏鸟。虎子咬开蛋清,卤汁顺着指缝滴在蓝白格桌布上,洇出褐色的花。周明数着评分表的五角星,周明把最后一块蓝白格桌布铺平时,后厨传来蒸笼落地的闷响。李秀兰攥着锅铲冲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面发过了!包子皮都塌了!”

周建国蹲在煤炉前调整火候,劳保手套被火星烧出焦痕:“七星灶火力太冲,得压半块砖。”话音未落,胡同口传来自行车铃响——养鸡场老吴蹬着板车,二百个红壳蛋在稻草堆里泛着温润的光。

“周老板,恭喜开张!”老吴抹着汗卸货,“今早现捡的蛋,个个带体温呢。”

这时穿灰中山装的老者就跨进门槛。周明认出这是胡同西口的徐教授,

“两蛋一包。”徐教授掏出手帕包着的粮票,“不要辣。”

周明夹蛋的手顿了顿——辣锅红汤正沸,甜锅还没开火。李秀兰突然掀帘出来,端出碗隔夜卤蛋:“您尝尝这个,昨儿卤了整宿。”

徐教授咬开蛋清,冰裂纹里渗出琥珀色汁液。“像苏州卤汁的改良版。”他推了推眼镜,“加了甘草?”

后厨传来锅铲落地的脆响。周明瞥见母亲泛红的眼眶——甘草是外公的秘方,他生前在苏州观前街开过卤味铺。

徐教授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时,天边已堆起铅云。周芳蹲在门槛边数粮票,马尾辫上的鸡蛋头饰歪向一边。“哥,徐爷爷给的全国粮票!”她举起张淡绿色的纸片,边缘锯齿像槐树叶。周明盯着粮票上的“1976”钢印,想起那年祖父病重,家里用全国粮票换过救命药。

后厨传来闷响,父亲正用砖头压七星灶的火膛。煤烟混着水汽在梁上盘旋,结成蛛网般的灰絮。周明掀开甜味卤锅,甘草的甜香裹着水雾扑在脸上。母亲突然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半截甘草枝——那是从樟木箱底翻出的,用红绸布包了三层。

夜雨滂沱,全家挤在八仙桌前挑拣腌蛋。陶缸里的盐水泛着诡异的绿光,周建国突然说:“这雨再下半月,面都要长蛾子。”李秀兰往腌蛋里撒了把粗盐,盐粒落缸的簌簌声里,周芳趴在账本上画星星——今日亏空:茶叶蛋23个,包子18个,绿豆汤免费。

连阴雨下了七天,青苔爬上食铺的砖缝。周明望着发霉的价目表,毛笔字晕成团团墨迹。养鸡场老吴三天没来送货,说是饲料被雨水泡霉了。

“用这个。”周建国搬出腌咸蛋的陶缸,“去年存的红壳蛋,腌到端午正好流油。”

周芳蹲在缸边写告示牌,圆珠笔划破纸面:“茶叶蛋限量供应,每人每天两个。”小姑娘突然抽了抽鼻子,“哥,后墙在渗水!”

霉味在清晨格外刺鼻。周明掀开蒸笼,塌陷的包子皮上爬着细小的黑点。周芳用筷子戳了戳,瘪嘴道:“像被雨泡烂的月亮。”胡同口传来板车轱辘声,老吴的草帽滴着水:“周老板,今儿没鲜蛋,这雨把鸡棚冲塌了。”

后墙渗水处糊着旧报纸,周建国用米汤粘的新纸又被浸透。周芳突然指着墙根:“爸,这儿长蘑菇了!”灰白色的菌伞从砖缝钻出,伞盖上凝着水珠。李秀兰抄起擀面杖要砸,被周明拦住:“妈,这是平菇,能吃的。”

正午的闷热裹着水汽涌进店堂。刘大姐领着女工们进来时,工作服后背沾着汗渍。“小周,快给碗绿豆汤!”她瘫坐在条凳上,塑料凉鞋底粘着车间的棉絮。周明掀开汤桶,勺底碰出空洞的回响——最后一碗汤被虎子续了三次。

蝉在雨中嘶鸣。周明望着墙角堆成小山的鸡蛋篓,李强赔礼时的讪笑浮现在眼前。“哥,这蛋摸着发烫。”周芳突然缩回手,蛋壳上的霉斑拼出骷髅图案。周建国用铁丝挑破蛋壳,黑绿色黏液滴进瓷碗,泛起细密的泡沫。

雨幕中闪过喇叭裤的影子。周明抓起斗笠冲进雨里,胶鞋踩碎水洼中的天空。粮店灰扑扑的橱窗前,处理陈年绿豆的告示被雨打湿,“0.12元”的墨迹晕成哭泣的脸。

小暑那天,食铺挂出“免费绿豆汤”的木牌。周芳趴在井台边淘绿豆,蝉蜕在笸箩里堆成小山。周明按《本草纲目》配了清凉方子:绿豆三钱,薄荷叶五片,金银花少许。

头锅汤还没晾凉,穿的确良衬衫的女工们就涌进来。“小周,能续碗不?”刘大姐擦着汗,“车间电扇坏了,人都快蒸熟了。”

周明盯着见底的汤锅,忽然瞥见墙角堆成山的鸡蛋篓——那是李强送来的赔礼,说是西单市场淘的积压货。他咬咬牙,把最后半斤绿豆倒进锅里:“管够!”

绿豆在竹匾里铺成碧绿的湖。周芳趴在匾沿吹气,空壳像小舟漂向边缘。黑子凑过来嗅,打了个喷嚏,惊飞匾角的肉虫。“哥!这只是不是怀孕了?”小姑娘捏着鼓胀的虫体,虫腹泛着诡异的荧光绿。

周明把挑出的好豆装进麻袋,指尖被虫蛀的豆壳刺出血珠。父亲蹲在雨棚边补三轮车胎,胶水味混着桐油气息刺鼻。李秀兰突然从后厨探出头:“小明!徐教授送了这个!”紫砂壶里泡着晒干的鱼腥草,叶片蜷曲如龙须。

夜幕降临时,食铺变成虫豸的战场。飞蛾围着煤油灯打转,翅粉簌簌落在账本上。周芳用圆珠笔戳着毒蛋:“李强为什么害我们?”周建国磨铜烟杆的声响忽然停住,月光在刃口凝成寒星。

院墙外传来野猫的惨嚎。周明摸黑翻出祖父的樟木箱,账本里夹着的照片飘落——1953年,绸布庄门口停着辆黄包车,车夫背影与李强惊人相似。雨丝钻过瓦缝,滴在泛黄的相纸上,漫漶了时光的边界。

月光泼在八仙桌上,全家清点着粮票换来的绿豆。周芳突然举起颗发霉的蛋:“李强送的坏蛋!”

周明就着煤油灯细看,霉斑在蛋壳上拼出诡异图案。周建国用铁丝挑开蛋壳,黑绿色黏液缓缓渗出——这是被人扎孔注入墨汁的毒蛋。

院墙外传来野猫厮打的尖啸。李秀兰突然说:“今儿晌午,王主任他媳妇来买包子,多给了半斤粮票。”

周明在账本上圈出异常数字,笔尖划破纸页。父亲默默拎出祖父防身用的铜烟杆,在石阶上磨得锃亮。

气象站的暴雨预警贴在食铺门口时,周明正在加固雨棚。老杨头叼着烟斗过来,指着榆木桌腿的霉斑:“得刷遍桐油,这雨怕是要下半个月。”

周芳抱着算盘钻到桌底:“哥!这几天绿豆汤亏了八块四毛!”小姑娘的圆珠笔在账本上划拉,“要是雨不停......”

闷雷碾过天际,第一滴雨砸在桐油布上。李强突然冲进雨棚,喇叭裤溅满泥点:“西口粮店在甩卖陈年绿豆!”

周明望着天边翻滚的乌云,忽然笑了:“爸,把三轮车推出来。”

粮店的绿豆堆成小山,标价牌在风雨中摇晃:“处理价每斤0.12元”。周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价格比市场价低四成,但霉味刺鼻。

“小周,这豆子长虫了!”老张头扯着嗓子喊。

周明抓把绿豆摊在掌心,黑壳里钻出米粒大的肉虫。他忽然想起前世在超市打工时,经理教的分拣诀:“泡水!饱满的沉底,空壳虫蛀的浮面!”

周建国已经脱了胶鞋当瓢用。雨水灌进三轮车斗,绿豆在水涡里自动分拣。李秀兰带着妇女们蹲在房檐下挑豆,周芳举着煤油灯照明,暖黄光晕中飞蛾乱舞。

暴雨连下三天,免费绿豆汤的牌子换成了“驱寒姜汤”。徐教授带着紫砂壶来打汤,忽然指着墙根:“这草是鱼腥草?”

周明顺着望去,湿滑的砖缝里钻出锯齿状绿叶。周建国已经蹲下身挖根须:“好东西,消炎解毒。”

第二天,食铺推出“鱼腥草凉拌豆腐”。穿白大褂的卫生局检查员尝了一口,忽然掏出手帕打包:“给我留两份,下午局里开会。”

大暑当天,周明在柜台下发现本泛黄的账簿——祖父用毛笔小楷记着1953年的流水:“杭绸一匹,兑小米二十斤”。最新一页贴着周芳画的商标,旁边歪扭写着:“今日收入:茶叶蛋47个,包子68个,绿豆汤无限续杯。”

后厨传来争吵声。李秀兰举着擀面杖追打周芳:“让你往包子馅里加鱼腥草!”

周明咬开“暗黑料理”包子,清凉草香在舌尖绽开。他忽然抓过账本补上一行:“创新菜研发费:五毛。”

纳凉的人们挤满食铺时,周芳爬上屋顶。银河横贯天际,蝉鸣声中混着收音机的声音。

“哥!流星!”小姑娘突然尖叫。

周明抬头望去,光痕划过“周记食铺”的匾额。李秀兰端出冰镇绿豆汤,汤里沉着几粒枸杞,像坠入凡间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