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夜像一块浸透汗水的湿毛巾,闷热的气息裹在林弦的衬衫领口。他蹲在宿舍楼后的台阶上,低头刷着手机,耳边的蝉鸣尖利到几乎要刺破鼓膜。七月中旬的大学城依旧人头攒动,夏令营的学生们在路灯下笑闹,几个男生拎着啤酒从便利店里晃出来,白T恤上黏着汗液,在路灯下泛着一层虚浮的光。
“林弦!你小子又躲这儿干嘛呢?”突然一张圆脸怼到他面前,陈天宇甩着手里的塑料袋,塑料袋哗啦一响,露出两罐冰啤酒,“八点礼堂有live,听说全是专业生的场子!”
林弦扫了眼对方手机屏幕上的演出海报——血红色的标题刺眼地印着“校园夏夜摇滚祭”,几支乐队名称挤在下面,没一个认识的。他把矿泉水瓶盖上甩出咔嗒一声响,“不去,这破电吉他声从下午就开始吵。”
“就知道你会装死!”陈天宇拽着他腰带硬扯,“蒋箐她们都去占位了,说是能看江晓演出!”他忽然压低声音,“三班的黄宇轩跟我说,江晓可是这次特招考试第一进来的,弹电吉他能把人震出心脏病——”
话没说完,远处的礼堂突然炸开一阵刺耳的蜂鸣。那像是音箱爆麦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尖锐尾音扎进空气。林弦的眉毛跳了跳——就像上周物理课上粉笔猛地划过黑板时,前排女生下意识缩起肩膀的反应。
等到他和陈天宇踱进礼堂时,台上的混乱还没收场。主音吉他的高频段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在音箱里嘶哑着断断续续。台下已经有些骚动,几个拎着荧光棒的女生皱着脸捂耳朵。
林弦的余光忽然被一簇白影牵动。
白色帆布鞋从侧台三步跨上舞台边缘,卷到脚踝的牛仔裤包裹着伶仃的骨节。短发女生随手把棒球帽反扣在头顶,露出的后颈上一层薄汗在镁光灯里泛着粼光。她弯腰在主音箱插口拨弄了两下,突然回头冲吉他手比了个手势:“第六品打品了。”
吉他手低头拨弄琴弦的时间不够说三个音符,那簇白影已经翻上控制台。她蹲着拆开效果器护板时,侧脸的轮廓像博物馆里希腊雕塑的拓片——不是帕特农神庙那些端庄的面孔,倒像是酒神狄俄尼索斯身边那些眉眼凌厉的信徒。
林弦看着她的虎口卡住调音器的旋转钮,大拇指和食指拧动的轨迹精确到能画进机械图纸。琴弦震颤的嗡鸣声像是被重新编织的金属丝,每调过一次桥码高度,音色就清透一分。等到她反手将吉他递回去时,低频段浑厚得像深海涡流,高频却像冰锥刺破云层。
陈天宇的拇指都要把可乐罐掐出凹痕,喃喃出声:“操……这他妈是把琴修成了精吧?”
而台下突然寂静。所有人仿佛看到魔术师从空礼帽里抓出白鸽一样,看着音箱里流淌出利刃般精确的音色。女孩跳下控制台时,有个穿骷髅T恤的乐手伸手想扶,却被她摆手躲开。她下台的方向正对着林弦,额角汗珠滚动的速度比步伐快半分。
林萧下意识往裤兜里掏。这动作像童年时奶奶总唠叨的那些生活惯性——看到硬币掉落就不自觉用鞋尖挡住。当他摸到那只红色漆壳瑞士军刀时,已经横跨三步拦住对方的去路。
“松香在E弦卡缝里了。”他把刀刃弹到最细长的十字口,对着灯光翻转半圈。刀面反射的光斑晃过对方的虹膜,在女孩琥珀色的瞳仁里擦出一缕异色。
江晓的瞳色倏然收缩。她垂眼盯着他手心里的小刀看了两秒,突然扯过随手塞在裤兜里的汉堡店餐巾纸,蓝色原子笔在皱纸边缘刷刷划出几点音高标记。
“B弦松了的共振频率比A小调高四分之三周期。”她的声音果然像琴弓掠过琴箱时的震动,“用平定器的力学补偿至少要修五分钟。”
说罢推开侧门消失在幕布后,空气里留下雪松油和焊锡混合的焦香。那只油腻的餐巾纸飘落在林弦脚边,纸角画着像是乐谱又像机械图的草稿,几粒汗滴晕开的墨渍在BPM140的标注处化成了彗尾。
直到蒋箐拨开人群冲过来拉他衣角时,林弦才发现不知何时攥紧了那张纸。餐巾纸的一角印着“M记”的烫金logo,皱褶里卡着一根极细的铜丝。
这根铜丝后来被他在宿舍台灯下展开。那是把吉他弦刮下来的一小截,镀膜在光下泛着液态金属般的蓝紫色。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当自己用军刀挑开E弦松香结块的瞬间,耳膜里的疼痛感消失了——像是有人抽走了钉在他颅骨间三天的钢钉。
那些因为长期失眠累积的耳鸣、躁郁都成了散落的松香粉末。原来精准的音符不仅能在空中构筑形状,甚至能清理神经的褶皱。
凌晨三点十七分,四楼淋浴间的水管又像疯子的血管瘤在突突抽搐。林弦摸出压在枕头下的餐巾纸,走廊应急灯的光透过门缝渗进来,在乐谱边缘勾勒出参差的豁口。那些潦草的笔记中似乎暗藏某种密码:升降符号嵌套着物理公式,十六分休止符旁批注着电容值。
他翻身踹醒了上铺死猪般睡死的陈天宇,“那什么自主招生考试需要考调音吗?”
回应他的是咂着嘴的鼾声和三只飞来的拖鞋。
走廊尽头的公共电话机上黏着几块褪色的泡泡糖,在他按下第七个数字键时,金属音簧发出微弱的哀鸣。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呼吸里的困意裹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江晓?”他自己都惊讶吐出的名字如此流畅,“我想问你要不要……”后半句话被吞掉了半秒,“一起修好那把烂琴。”
手机屏亮了二十三秒后出现短信回复地址——明早七点,艺术楼地下室的调音间。他在裤兜里摸到那颗卡在缝线处的铜丝,它在触手的温度里轻微战栗。
后半夜的月光穿过窗栅在地板上钉出一排铆钉状的光斑,而那些蛰伏了十七年的混沌嗡鸣正在褪色。当黎明在天际线裂开第一道暗橙色的波纹时,调音房里即将展开的精密手术会切开的,既不是琴弦也不是电路板。
某种顽固的、锈蚀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