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杀身之祸

冀州城墙残破，城门拆除，两边都是缺口。

军队可以从容进入，而且城中因为战火肆虐，屋宇早已残破不堪，留出大片空地，方便军队驻扎。

岳飞所部在城东。

夜幕下望见几个燃烧的火盆，四周围拢数十个营帐，正中心的营帐便是岳飞的，帐内烛光摇曳，映出伏案奋笔疾书的高大身影。

张晋提着一壶酒，掀开布帘，看到岳飞背对门，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块破旧发黑的低矮案几，正盘腿写字。

岳飞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是老友，朝他招手：“杵在门口干什么，好不容易攒了些热乎气，全让你放跑了。”

张晋笑着走进去，顺便掖住布帘。

晃晃温热的酒壶，坐到案几对面：“天寒地冻，咱家岳将军还在奋笔疾书，难不成是在给相州的嫂嫂写情书?”

岳飞搁下狼毫，腼腆的笑笑：“老娘和浑家

都已经搬到太行山，随时都能相见，写什么情书，这是特意写给官家的奏疏。”

“写给官家的?”

“嗯。”

张晋跟随广平郡王坐镇京师，掇升六品昭宣使，混了个不错的官儿，与之相比，岳飞就有点怀才不遇了，至今还是义军里的裨将。

一个小小的义军裨将，可没资格给皇帝上书。

张晋很好奇他到底写了什么，非要越级请奏，拿来一看，原来是对河北局势的分析，以及这次金国南征的应对之策。

奏疏中说：金国兵强马壮，然则南下路途遥远，粮草不济，河北赤地千里，无法补给，不能久战，请调兵马十万，把金兵引到许州一带决战……

洋洋洒洒上万字，可谓是继宗泽之后又一份万言书。

书中言辞恳切，慷慨激昂，赤诚之心溢于言表，身为臣子的报国热忱就像火热的岩浆，几乎要从纸上流出来了。

张晋看了甚是感动，把这份万言书揉成一

团，撕碎扔了。

正在喝酒驱寒的岳飞失声惊叫，扔了酒碗，跟他争抢，脸上难掩怒气：“你撕了干什么，这是我写了好几个时辰的奏疏!”

若非相识已久，兄弟情深，岳飞恐怕要当场翻脸了，把撕碎的奏疏抢回来，放到案几上拼凑。

张晋倒是淡定，看着他做无用功，端起酒碗，把粮食沉淀摇晃均匀，品了口问道：“鹏举你见过官家吗?”

“没有，怎么了?”

“你觉得官家是个怎样的人?”

岳飞微微皱眉：“身为臣子，岂能妄议圣君，还是别乱说的好，免得被有心人听到，落人把柄。”

“好吧，不谈官家的为人。”

他指指案几上刚刚拼凑好的万言书：“那你觉得，官家会同意你的上奏，给你十万兵马，让你把金兵引到许州吗?”

听这口气，似乎不认同，岳飞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依然固执已见：“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总不能对河北的战火视若不见。”

“鹏举有一颗赤子之心，做兄弟的很是佩服，官家是否同意派兵给你，也不重要，顶多扔在一边置之不理……”

“晋哥儿你想说什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张晋正色道：“但我之所以要撕了你的奏疏，是因为这里面有句话，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

岳飞陡然一惊，低头细看自己的万言书··……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怎会惹来杀身之祸?

身为一个将领，没有政治嗅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行军打仗，需要的是兵马韬略，但是给皇帝的奏疏，不能乱写。

张晋指向万言书的某处，一字一句道：“迎回二圣，把这四个字去了，你爱怎么写怎么写，我保证不撕。”

迎回二圣，就是把金人抓走的徽钦二宗救回来!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无有二主!

新皇帝已经在建康登基了，朝局不稳，甚是忧心，东京冒出个广平郡王，都能让他寝食不安，何况是迎回二圣。

也不知是岳飞驽钝，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揣摩片刻，摇头道：“晋哥儿你想多了吧，徽宗皇帝是官家的生父，钦宗皇帝是官家的哥哥，骨肉血亲，身陷囫囵，换了谁，不想赶紧救出来?”

这份天真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他回道：“最是无情帝王家，鹏举也是读过史书的，难道没听说过玄武门之变吗，为了帝王宝座，骨肉相残的还少吗，你说迎回二圣，假若成功，一朝三个皇帝，让官家何以自处?官家岂能不恨你?”

此时的张晋26岁，岳飞才23岁，没进过朝堂，也没经历过宦海沉浮，张晋对他的点拨，他无法接受。

默然片刻。

岳飞回道：“晋哥儿你可知道，徽宗皇帝是极和蔼的，当年驾临相州，百姓们都争相观看，我和娘亲也去了，那时还小，不认识陛下，只觉得那是集市，我看中了街边艺人雕刻的木枪，拽着娘亲去买，

冲过长街的时候，惊扰圣驾，差点被仪仗马踩死，是徽宗皇帝亲自把我扶起来的，他拍

拍我身上的土，见我想要木枪，命令一旁的宦官拿钱买了，递到我手里，跟四周的相州百姓笑说，这娃娃将来是个大将军呢!”

说起往事，眼眶湿润了，显然对徽宗皇帝有着别样的感情，那把木枪，据说也还放在相州老家，多年未曾丢弃。

张晋亲眼见过徽宗皇帝，确实是个很和蔼的男人，面对百姓的质疑和唾骂，竟然会讪讪的低头认错。

非常罕见。

但这无法掩盖他当政期间的挥霍无度和无所作为。

“算了，不提也罢。”

看来岳飞对徽宗皇帝有着别样的情愫，收复河山是其一，营救赵佶是其二，张晋不想否定他的个人感情，

单说那份万言书：“不管你对徽宗皇帝如何感恩，都不要把自己的心迹表露给新皇帝，把迎回二圣这一条去了，免得酿成不可挽回的祸事!”

他的苦心，岳飞又岂能不知?

默然片刻，把那份拼合的万言书再次揉成

一团，扔到角落里，端起酒碗大笑：“今夜不谈国事，来，咱兄弟大醉一场!”

“这才对嘛。”

酒碗相碰，锵声脆鸣。

两人把酒言欢，闲谈了大半个时辰，喝光了一壶酒，因为是在冀州，大醉也就是说说而已，喝完散伙，并没有醉。

少时，张晋提着空酒壶离开。

等他走了，岳飞又把那份扔到角落里的万言书捡回来了，放到破旧的案几上，抽出一张崭新的宣纸，比对抄写。

迎回二圣四个字，到底没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