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黄天之道

在那重合城上,戍卒往来巡察,忽闻城下一片嘈杂。

千夫长正于城堞间踱步,闻声抬首,居高俯瞰,只见城门处人群攒动,喧嚣不止。

他凝目细瞧,一眼便望见被围在垓心之人,那人身影虽略显疲惫,却透着一股英气,正是张旸。

千夫长左右环顾,见身旁一年轻军校,正好奇地探身张望。

他抬手一招,指着城下,低声问道:

“汝观那人,莫不是我军主将张将军?”

那年轻军校漫不经心地扫去,本以为不过是城门口守卒寻常的喧闹,待定睛一瞧,顿时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忙揉了揉眼睛,旋即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喊道:

“千夫长,果真是将军!”

千夫长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猛地一拍那年轻人脑袋,骂道:

“竖子,怎不早言!”

言罢,风风火火便往城下奔去。

行至城门内,他扯着嗓子,高声呼喊:

“将军,将军……”

那急切的呼喊声,瞬间引得城门内外百姓纷纷侧目。

众人循声望去,待看清被围者正是张旸,刹那间,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

“张将军归来矣,真乃张将军!”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千夫长挤出城门,数百百姓便如潮水般一拥而上,将他生生挤到一旁,纷纷朝着张旸围拢过去。

张旸的亲卫们见状,大惊失色,赶忙拔剑出鞘,迅速将张旸护在中间。

为首的亲卫一边高举手臂,一边对着百姓高声喊道:

“父老乡亲们莫要激动!将军一路鞍马劳顿,奔波数日,未曾得片刻休息。还望诸位让一让,待将军养足精神,自会如往昔那般,与大家畅叙。”

然而,百姓们此刻满心激动,哪里肯听,众人皆想近距离一睹张旸风采,谁也不舍离去。

自张旸离去后,城中神使四处宣扬,将张旸描绘得近乎神化。

如今众人见张旸归来,哪怕他此刻蓬头垢面,在百姓眼中,那亦是仙家气度,超凡脱俗。

千夫长见百姓久久不退,心中大惊,生怕人群中暗藏奸人,意图对张旸不利。

正欲高呼城上士卒下来维持秩序,忽听一声爽朗大笑传来。

他忙回首望去,只见自家将军怀中抱着一个正哭泣的孩童,一边对着孩童扮着鬼脸,口中哄道:

“哟霍霍,莫哭莫哭。”

那孩童看着张旸滑稽模样,很快破涕为笑,伸出小手,去抓张旸的手和鼻子。

张旸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脸蛋,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声问道:

“孩子,汝抓过我的手和鼻子,可觉我有何不同?”

孩子天真无邪,脆生生地摇了摇头,咯咯笑道:

“和我阿父没啥不同,摸着刺刺的。”

孩子声音清脆响亮,前方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先是一愣,看着孩子,目光中先是满含羡慕,继而变得呆滞,最后竟隐隐透出恐惧之色。

自古上位者皆自命不凡,高高在上,如今这黄口小儿却口出此言,怎能不让众人心中惊惧。

孩子的父母见状,心急如焚,拼命想要挤到前面,将孩子夺回来。

然而,身旁族人却紧紧拉住他们,伸手捂住他们的嘴,低声警告道:

“切莫轻举妄动!若因此给家族招来灾祸,便是杀了你们,也难以弥补。”

就在前方人群人心惶惶,后方百姓还在不断拥挤之时,张旸高高举起孩子,示意他捂住耳朵,而后对着前方百姓,高声喊道:

“诸位可曾听清看清!我张旸并非什么神仙人物,与大家一般无二,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后方百姓此时听得真切,脚步顿时一滞,众人望着张旸,满脸疑惑,实在不解他为何如此言说。

自古以来,能人异士皆与神灵仙人有所关联,怎会如此平凡?

城中黄巾将士皆言将军乃黄天所派,太阳星降世,自家兄弟难道还会说谎?

张旸见后方人群终于不再拥挤,暗暗松了口气。

他将孩子抱回,再次大笑道:

“看来我所言,让诸位失望了。然事实便是如此,我自幼至今,从未见过什么神灵鬼怪,只知黄天之道,庇佑百万生灵。”

言及此处,张旸面色一凛,放下孩子,向前迈了一步,接连拿过五六人的手掌,放在自己脸上,而后问道:

“我这面容,可与尔等一般无二?”

做完这一切,他振臂高呼: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上从无神灵圣人,唯有先贤仁德、能人才思。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乃言天道之下,万物平等。如今天道轮回,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故而天灾频仍。汉室权贵本应仁德治世,顺应天意,拯救万民于水火,然其却逆天而行,鱼肉百姓。是以我等奉黄天之道,讨伐不仁之世,为百姓寻安居乐业之根基。此事非我一人可为,前有数十万黄巾将士英勇捐躯,中有我等将士披荆斩棘,奔赴渤海,后更需无数顶天立地之大丈夫与我等并肩。故而,我与尔等,除职位有别,其余一切平等,大家皆为黄天子民,并无二致。黄天之下,不容有不公不义之事,若有,我等便合力将其破除!”

一番话说完,张旸只觉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但他此刻满心关切,只想知晓百姓心意。

只见他身前百姓呆若木鸡,久久无言。

就在张旸以为自己所言过早之时,人群后方,忽然响起一阵鼓掌声,紧接着,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张旸循声望去,见是一位身着文士服饰的老者在后方鼓动。

他对着老者微微一笑,而后收回目光,对着欢呼的百姓,高高举起拳头,高声说道:

“大家且让一让,我长途跋涉,实在疲惫。还望放我先行,待明日午时,诸位若有不平之事,可来县衙找我。”

随后,亲卫们与城门口守卒奋力拨开人群,挤出一条通路。

张旸一边前行,一边朝着挥手呼喊的百姓点头示意,见有百姓伸手过来,他也会伸手相握。

那些被他握住手的百姓,虽感受到的只是凡人之躯,却仍为张旸这般亲民之举激动得热泪盈眶。

此年间的华夏百姓就是这般朴实无华,极重感恩。

这短短百步路程,走得极为缓慢。

直至城头守卒将城门内百姓彻底挡在街道两侧,张旸才得以快步通过街道,朝着军营走去。

一进军营,张旸径直选了一顶帐篷,一头扎了进去,倒头便睡,鼾声渐起。

数十位亲卫虽也困乏至极,但依旧强打精神,轮流值守在帐门之外。

张旸这一觉,直睡到天明。

待他悠悠转醒,只觉浑身酸软无力,仿佛骨头都散了架。

他费力地从榻上爬起,对着帐外喊道:

“可有值守之人?速为我打盆水来,我浑身乏力,起不来了。”

帐外亲卫听闻,赶忙应道:

“这就来!”

片刻之后,亲卫归来,一同前来的,还有重合城的正副渠帅以及神使。

三人入得帐中,见张旸起身,立刻拱手行礼。

张旸却一脸倦容,神色恹恹地摆了摆手,问道:

“为何要将我这般宣扬,几近神化?”

三人相视一眼,面露尴尬之色,赔笑道:

“在我等心中,将军之能,实与神明无异。将军若不信,可问旧时袍泽,十之八九皆作此想……”

张旸本就身体不适,此刻听了这话,只觉头疼欲裂。

他抬起头,打断重合渠帅之言,吩咐道:

“日后切不可再如此行事。速去整合粮草兵马,三日后,我要亲率五千人马,奔赴阳信。”

言罢,他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正副渠帅与神使相互对视,眼中皆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须臾,神使神色恭谨,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

“将军,阳信城如今已空,城中士族连同兵马,皆已弃城而逃。”

张旸听闻此言,原本冷峻的面容瞬间变色,双眸陡然圆睁,“啪”的一声,猛地一拍身旁卧榻,身形迅速站起,怒声吼道:

“什么?他们竟跑了!究竟逃往何处?”

声若雷霆,震得帐内空气都微微颤动。

神使见张旸如此盛怒,心中一凛,哪敢有丝毫隐瞒,急忙俯身,恭敬回道:

“贼军应是在搜捕将军的当晚便撤离了,去向不明。而城中士族,也在这几日之内,匆忙搬空了家底,举族前往青州。至于具体去往青州何处,实难探知。”

张旸气得咬牙切齿,腮帮子高高鼓起,目光如炬,在营帐内左右扫视,急切间竟寻不到可发泄之物,怒极之下,抬起腿对着那卧榻猛踢几脚。

只听“嘎吱”几声,那卧榻竟被他这几脚踹得散了架,木板纷纷断裂。

待稍稍泄了些愤,张旸猛地伸手向后一指,目光如刀,直视神使,厉声问道:

“不论他们躲到天涯海角,都给我将其寻出!还有那朱三,他如今在何处?”

神使连忙拱手,声音微微颤抖道:

“朱三已然身死,应是遭人毒手。”

此语一出,张旸更是怒不可遏,只觉胸腔中一股闷气无处发泄,好似刚吸进的一口气,瞬间被人死死堵住口鼻。

他面色变得狰狞扭曲,缓缓转过头,双眼布满血丝,紧紧盯着神使,一字一顿,仿若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好……好……好得很!如今我欲报仇雪恨,却连仇人在何处都不知。那就将朱三的尸体剁碎,拿去喂狗!再将其首级高悬于阳信城头,以儆效尤!”

神使在张旸这盛怒之下,哪敢有半句反驳,只得垂首,低声应道:

“喏。”

此时,张旸心中那股恶气仍如汹涌波涛,难以平息。

他猛地抽出挂在一旁的汉剑,剑身寒光闪烁。

只见他挥舞着长剑,对着那已然残破的床榻疯狂劈砍,每一下都带着无尽的愤怒,“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直至手臂酸软,气喘吁吁,方才停下。

待这一番怒气排空,张旸手臂一松,长剑“当啷”一声掉落于地。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随着气息逐渐平稳,神色也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看向正副渠帅,沉声道:

“传我军令,即刻集合千余兵马,随我前往阳信,主持大局,以免再生变故。”

时,神使面色忽现欣喜之色,旋即趋步向前,身形微躬,神色恭谨,小心翼翼地问道:

“将军,此前所拟军令,还需否传达出去?”

张旸闻言,缓缓扭过头来,目光如电,直射神使,随即便翻了翻白眼,嘴角一撇,略带嗔怒,哼声道:

“竖子!尽做那马后炮之事。如今吾即将奔赴阳信,军中诸事,吾自会妥善处置,还用得着再传什么军令?”

神使听闻此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随即挠了挠头,憨笑着赔罪。

他与重合正副渠帅,皆从张旸的心腹亲卫中脱颖而出,在这军中,何时能随意言谈,何时需谨言慎行,他心里自是门儿清。

少顷,神使轻咳一声,整了整衣冠,双手抱拳,身姿挺拔,神色庄重地说道:

“将军,属下斗胆恳请将军以大局为重,切不可行那暴虐之举,以免寒了麾下将士之心。”

张旸听闻,不禁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上下打量了神使一番,随后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缓缓说道:

“尔等在此独当一面,短短时日,竟成长如斯,实在是好。看来往昔吾对尔等的教诲,尔等皆铭记于心。不过,在吾临行之前,尚有两点需着重叮嘱。其一,切不可神化任何人。短时间内,或能以此彰显荣耀,可长此以往,必遗祸无穷。其二,为人处世,万不可过于圆滑。若吾有过错,尔等当直言相谏,万不该有所隐瞒。黄天之道,便在于此,好就是好,真就是真。”

言罢,张旸向前迈出一步,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神使的肩膀,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众人,神色凝重,语重心长地说道:

“正如吾常言,这天下,非一人或一群人所能独占,乃天下人之天下。吾等可敬重他人,但切不可心惧目盲。尔等身为官吏,理当清正廉明,无所畏惧。”

重合主将三人,再次聆听张旸这谆谆教诲,皆垂首恭立,神色专注,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待张旸话音落下,三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拱手,高声应道:

“属下明白了!”

张旸见三人若有所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点头,说道:

“明白就好,如此,吾也该踏上行程了。对了,记得和重合百姓说声,我最多两旬之后便会回来,到时午时之约再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