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放归

苻坚是十日前,收到北地郡守上报慕容泓弃官而走的奏疏,也就是说,此人从北地郡逃离开始,不到十五日之间,就就能拉起数千人马。

慕容泓是慕容暐之弟,前燕济北王,时年不过三十岁,三年前由慕容暐举荐入仕秦国,任北地郡长史,北地郡治所在泥阳县,距离长安百五十里,其辖区内正是有从燕国迁徙而来的数万鲜卑人。

弘农郡守奏疏中称,慕容泓麾下人数还在持续增长,弘农郡守手中只有两千羸弱郡兵,不能敌,请求庙堂迅速派兵支援。

战火终于燃进关中,燃进氐秦核心之地,上一次关中惊慌,还是十五年前的五公之乱,苻氏五位王公先后于东西两线举旗叛乱,彼时燕国尚在,但在苻坚与王猛的铁腕之下,叛乱最终被隔绝在关中大门之外,于陕城和蒲坂大破叛军。

这一次王猛已去,正值国家虚弱,又当如何呢?

“权翼,你说,该如何?”

“陛下,必须立即派遣大将讨伐慕容泓,迟则关中惊恐,最好一战将其覆灭,以震慑内外乱臣贼子!

慕容氏贼心不死,一个两个都跳出来造反,为今之计,也必须将长安城内鲜卑人尽数控制起来,以防其裹挟作乱,里应外合!长安万万不能有失!”

“离此白虏最近者何人?”

“禀陛下,将军强永,正领本部骑军三千,屯驻莲勺县。”左将军窦冲出列回话。

“传召,令强永领本部人马,并北地、弘农军马万骑,即刻前往讨伐慕容泓,不得有误!一月之内,朕要看到狗贼慕容泓的头颅高悬北阙!”

“陛下,贼人起事不久,正该趁其势未固之时,发雷霆以击之,一鼓尔灭,将军强永,并非宿将,臣恐其力有不逮,臣请命率军前往,月内必取贼首!”

强氏也是略阳氐族,枋头旧臣,景明帝苻健皇后便是强氏出身,在苻健、苻生在位之时较为显赫,苻坚政变上位后,强氏逐渐衰败。

强皇后之弟强德嗜酒凶狠,掳掠百姓,王猛为京兆尹时,将其斩杀于闹市之中。

至于强永,算是此时强氏族内拔尖人物,伐晋之时,项城大军溃散后,能保本部一千人马不散,半途追随苻坚从洛阳至长安,略有功绩,此时大概和姜瑜一个官阶,本部扩为三千,驻扎在长安城东莲勺县境内。

苻坚不纳,回绝道:“杀鸡焉用牛刀,窦卿大将之重,更应坐镇中枢,震慑宵小,慕容泓数千零散军马,当不是我大秦之敌。”

刚刚到任的侍中杨壁也出言说道:“慕容泓声名不显,仓促间聚得散兵数千,这样的毛贼就派出国家重将,在外人看来,只能显示出中枢之虚弱,华阴正是强永防区,陛下令其统万人前去平叛,足矣。”

杨壁便是先前的秦州刺史,赵盛之上任后,被提升为侍中,没办法,淝水之战后,或降或死,损失了很多官员,庙堂还要派驻重臣镇抚地方,因此空缺非常多。

苻坚用人,有其广纳贤才的一面,但越到后期,越到危难之际,越喜任用亲族,难脱此时胡人政权之窠臼,忠奸难辨,也只能任人唯亲了。

窦冲闻言不再多说,默默退下。

军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杨壁很快起草王诏书,上呈苻坚预览,加盖御玺后发出。

权翼不想放弃,继续进言道:“陛下,慕容暐……”

苻坚大怒,厉声打断权翼,吓得刚上任不久的杨壁一个激灵。

“慕容暐庸碌无能,耽于酒色,城内些许鲜卑人能成什么大事,正合该留在城中荣养以安鲜卑之心,况且其并无反迹,汝为何要纠缠不清,苦苦相逼!”

“非要将其逼反,伤了朕的德行,汝等才肯罢休吗!”

“告诉姜姓小儿,仅凭尹氏贼人胡乱攀咬之言辞,就敢胡乱抓人,当真胆大包天,我看盛之走后,此子愈发无忌,令其速速放人!慕容德之子嗣,放归府内禁锢即可!”

殿陛一时鸦雀无声,权翼以下尽皆伏跪于地。

“臣等万死,不敢有伤圣德!”

有内侍匆匆赶来,在苻坚身边低声说道:“陛下,鹰扬将军求见。”

“何事?”

苻坚正在气头上,一个回头,暴怒之色吓得内侍后退一步,险些跌倒,慌忙说道:“说是要请命去平慕容泓。”

“让他好好待着!国家大事还轮不到小儿上阵!”

“杨壁,拟诏,赐金帛抚慰慕容暐!”

“睿儿,汝兄在外,长安城内以你为长,勉之!”

苻坚抛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受了苻坚喝骂的中使自然没有好脾气,姜瑜也懒得再与此辈贿赂,无端受了一顿斥责,直接返身上马回营去了。

还是张炳通透,苻氏生死与我何干!

大战将至,昨日竹纸即成,姜瑜便已派人带着着为数不多的几张成品,连带工匠及其所有家眷,护送老师张炳,去往秦州了。

张炳并无多少行李,只带了两车竹简,看见竹纸,真如见了佳人一般,喜形于色,随即挥毫泼墨,写了一幅字,回赠姜瑜,将剩下的纸张仔细折叠,用娟布包裹起来,藏入怀中,上了牛车,一路晃晃悠悠西去不提。

“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张炳用隶书写就,笔力千钧,古朴典雅,尽显汉代风韵,纵然不学无术如姜瑜,也有叹为观止之感。

姜瑜细细端详着老师的临别赠言,心中慢慢冷静下来,吩咐亲卫,放了慕容氏诸人。

“将军,姚兴求见。”

姜瑜略一思索,点头应允。

“在下姚兴,拜见鹰扬将军当面。”

上次见到姚兴还是在权翼府中,今日姚兴一副儒生装扮,但也难掩其英武本色,不过好在羌人并不以容貌著称。

二人相对一礼,主宾各归其位,只是姜瑜喜好胡床,让习惯跪坐的姚兴多少有些别扭。

“舍人不去陪太子读书,来寻在下一个区区武夫作甚?”

姚兴不以为意地回复道:“将军怎么能称做武夫呢,听闻将军拜得凉州大儒为师,短短数日,便凸显才学,就连陛下也曾夸赞过,称将军一句文武双全,并不过分,将军何必自轻。”

姜瑜并不讨厌姚兴,虽然只见过两面,但观此人言谈举止,堪称君子,如果太平时节,与姚兴结交一番,也是美事,当下之时,却殊无必要了。

“不敢当舍人谬赞,还请有话直说吧,我久在军中,习惯直来直往。”

“好,将军既有此言,吾也就不绕弯子了,在下此来,一是受了太子之命,前来抚慰将军,将军护送陛下之功,太子亦有感念,内侍无状,敢在未央宫前斥责将军,已被太子下令责罚。太子有言,陛下怒火攻心,并非有意斥责将军,还请将军勿要介怀。”

“瑜职责所限,不能当面拜谢太子,请舍人代为转达,瑜乃是陛下臣子,生死荣辱皆出于上,陛下之言并无不妥,是瑜年轻急躁,不懂国家大事,给陛下添乱了。”

姜瑜没有太明白太子苻宏的意思,反正也不重要,张口就用一番漂亮话打发了。

“有一就有二,舍人直言吧,我能办的绝不推脱。”

纵然姚兴涵养深厚,也愣了一下,又不甘心落了下风,继续说道:“将军当真快人快语,太子之言,还请将军深思。”

姜瑜并未答复,他哪里知道今日未央宫中苻坚勉励苻睿的话。

见姜瑜还未领会,姚兴又低声说道:“今日未央宫里,陛下勉励了钜鹿公。”

对于宗室内部之事,姜瑜根本就无心掺和,听闻此言,继续装傻充楞,好在姚兴也不是真心来做太子说客。

二人不约而同地低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姜瑜并未说话,最后还是姚兴败下阵来,开口说道:“这二来,尹公乃在下恩师,我虽年少,但也不能坐看恩师受苦,将军可否高抬贵手,放归恩师。”

慕容氏都放了,尹纬在他手里已经毫无用处,要说杀了此人,倒也可以,只是会给主政秦州的赵盛之带来麻烦,权翼那边也不好交代。

但若是说放就放,又置自己于何地,当下面色冷硬起来。

见姜瑜面色一变,姚兴无奈,从怀中取出文书,由两片竹简组成,用麻绳捆扎,绳结处糊有封泥,起身呈递给姜瑜。

“此乃权公手书,还请将军释放吾师。”

姜瑜示意亲卫接过,见封泥之上确有权翼私印,但并未打开,只冷冷说道:“舍人,你我仅仅见过两面而已,却为何要轻视于我,你不知道尹纬为何会身陷囹圄吗!”

“在下绝非轻视将军,刺杀之事,吾替恩师谢罪便是,但毕竟事有未遂,还请高抬贵手,将军恩德,兴铭记于心,日后必有报答。”

姜瑜心里是有些生气的,姚氏见苻坚呵斥自己,放归慕容氏,便忙不迭地找上门来,又是太子,又是权翼,来压自己,他就这么好欺负么!

又转念想到《三国演义》中杨修鸡肋之言,压下怒气,拿出一副笑脸,对着姚兴说道。

“适才相戏耳,舍人勿怪!

舍人尊师之情,瑜也是感同身受啊,但是,你看这面上伤疤,又如何能平复?

况且随我征战淝水,一路护送陛下战马,不幸罹难,你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从军之人,坐骑就是半条性命,吾又如何能安心……”

“兴愿赔付将军战马。”

对于羌人世豪,马匹倒是不缺的。

姜瑜伸出一根手指,盯着姚兴缓缓说道:“一千匹。”

见姚兴愣在当场,姜瑜又补充道:“千驹赎恩师,正好成全舍人尊师之名,就算传到晋人那里,也是一段佳话,将来说不定能传扬后世呢。”

姚兴咬了咬牙,恨恨说道:“好!”

原以为有权翼手书,便无阻碍,哪知此人竟然比权翼还贪!

……

“恭贺陛下,大事可成矣!”

刚刚被姜瑜放回的慕容肃,不顾满身风尘,径直跑进慕容暐府邸,大声道贺。

慕容暐放下刚刚收到的抚慰诏书,笑眯眯地说道:“吾弟受苦矣,苻坚送来百金,还有那百匹绢帛,正好晚间置酒,为诸卿洗尘!”

“但为大燕社稷,些许苦楚,算不得什么。”

慕容肃是慕容恪的儿子,二十出头,正是城中撺掇造反最积极的宗室,姜瑜并未抓错。

“速去更衣,随我去拜谢苻坚。”慕容暐怪笑一声,说道。

“唯!”

慕容肃诸人喜形于色。

慕容暐带着被放回的十几人慢悠悠地前去未央宫拜谢,未被召见,又各自打道回府。

静坐书房之中的慕容暐,此时腰杆才真正硬了起来,只一个慕容垂起兵,他会不知所措,会惶惶不可终日,但外面起兵造反的多了,反而凸显出他的重要来,无论如何燕人是离不了他这个皇帝的。

“陛下,姜贼抓了我等后,只是关押而已,并未问讯,之前所谋之事,应该没有泄露,敢问何时发动?”

私下里,二人关系颇为密切。

“不急。”此时稳坐钓鱼台的慕容暐,已经不想再冒险了。

“眼下正是里应外合之良机,济北王在外,中山王又起事在即,只要长安城一乱,二王驱兵向前,大事可成,天下可复归我大燕所有,陛下何必日日再去那未央宫前跪拜,主辱臣死,吾等苟活至今,难道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如何能不急?”

慕容肃心里明白,自家兄长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连连催促。

“吾弟莫急,先观二王胜败,局势微妙,砍了大树,果子也不一定能全归我所有啊,说不定,大树倒下,会压死砍树之人呢。”

“先下手才能抢得先机,吴王在关东应者云集,便是成例,据我所知,羌人也在蠢蠢欲动,我堂堂大燕,陛下承社稷之重,难道要屈居人后吗!”

不提慕容垂还好,提起他,慕容暐就是一阵牙酸,根本听不进其他言语。

以前,国家危难之际,其人受得些许委屈,便能行投敌叛国之事,此时又如何敢自称燕王!

燕王!

置自己这个大燕皇帝于何地耶!

父皇圣明烛照,他当年所忌,当真无错!

唯独慕容肃是慕容恪之子,与慕容垂一系较为亲密,这些话不好对他说罢了。

慕容暐心中恼怒一阵,面上不显,说道:“汝年少轻狂,国家大事当需谨慎为妙,去吧,帮我去告诫众人,非常之时,晚间宴饮,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吾弟受囚禁之苦,恰好东市有新晋西域胡姬送来,晚间挑一个回去。”

沉迷酒色,是慕容暐的本性,当然也是他在秦国的存身之法,两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