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伐晋,苻坚几乎动员了北方所有州郡的兵力,各州公私马匹尽数充作军用,十丁征兵一人,更不用说还需要大量的辅兵民夫,加上征发徭役,到了最后,几乎就是五丁、三丁抽一。
如果时间停留在苻融攻陷寿春的那一刻,前秦国势已是盛极,在此之前,没有哪个胡人王朝可以达到如此的征兵量,加上半年前出征西域的十万兵马,前秦此时,一句带甲百万,毫不夸张。
但是这种抽空州郡,不虑败且赌上一切的做法,事实上已经给秦国判了死刑。
淝水之战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苻融所带的三十万秦军精锐尽丧,仅慕容垂军三万独存。
从州郡征发的新兵,虽然伤亡不多,但大多都直接逃散。
虽然战前苻坚已经发遣关中十五万氐户分镇各地,这些人,撒在广袤的北方大地上,能算得了什么。
自王猛治关东开始,或者说这个时代,庙堂的命令,最多到达郡一级,关中好一些,能到县一级,剩下的就要靠当地豪族,部族酋长们的合作了。
战前,前秦国势汹涌,他们当然会乖乖合作,可现在呢,能听调不听宣的,已经算是心慕王化的忠臣了。
这就是苻丕所要面对的核心难题,洛阳不能失,那邺城就能失吗?他手里的力量也仅仅能保邺城周边安定,分出一千氐人精锐,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慕容垂得令后,根本就没有一刻耽搁,直接打马就去了军营,带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千羸弱军马,出南门等待。
邺城南门上,石越束手遥望,虽然看不真切,但他似乎真的从慕容垂头上,望见那蒸腾而上的王气。
苻飞龙姗姗来迟,一身花里胡哨的铠甲,还在城下与亲眷一一作别,时不时夸耀临行前苻丕亲手相赠的宝马。
城外一个沉默不语的刚毅老将,城下一个饭囊衣架的宗室纨绔,两相对比,怎能不令人悲观。
得知苻丕并没有强行扣押慕容氏部曲及子嗣,还是慕容垂着急脱身,自愿留下子嗣,石越当即大怒,拂袖而去,大步行至楼梯口后,又停步转身,对着同僚们大声说道。
“长乐公父子好为小仁,全然不顾大局,天下危亡,万千百姓之生死,竟也抵不过他们的些许名声!
你们好好看着吧,此父子来日必为阶下之囚!”
说罢,转身离去,除了指斥乘舆,让他稍微通透一些,什么也做不了!
走下城门的那一刻,他又想起了毛当,自己的命运又会好到哪里去。
不说石越回到家中,郁郁寡欢,苻丕闻得慕容垂即走,心中仿佛去了一块壁垒,随即差人去抚慰慕容垂留在邺城府邸的子嗣们。
“将军,今晨又接到平原公催促进军的文书,看来洛阳局势危重,可否加快行军速度?”
忍了这么些年,或许已成习惯,慕容垂对苻飞龙还是相当客气,说话间,递过文书。
苻飞龙就像所有初次上战场的少年将军一样,心里全是迫不及待,根本没有去接那文书,只用马鞭遥指洛阳方向,说道。
“平原公既然催促,我等从速行军便是,蕞尔丁零,胆敢悖逆大秦,吾手中长槊,恨不得立饮彼辈鲜血!”
说罢,一马当先而去,身后千骑相随,在隆冬的大地上,卷起一番尘土,帝国还很年轻,氐人远没到沉沦的时候,此时倒也有些模样。
剩下两千军士,虽然羸弱,披甲率只有十一之数,但为了从速支援洛阳,也都是骑卒,面对这位关东人望,自然也只有影从而已。
出邺城十数里,行至安阳汤池,已是午后十分,苻飞龙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一路根本不停歇,已经超出后队三五里。
慕容垂沙场老将,自然招呼部下歇息就食。
“你们几个,我看着都眼熟,或许曾经和你们的父兄并肩战斗过。”
就着热水啃食干粮,慕容垂对着八个幢主说道。
众人大喜,他们哪一个不是听着慕容垂的事迹长大的,年轻人虽然拘谨,但顾忌也少,立刻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起自己家世来。
汉人、鲜卑、乌桓、敕勒、屠各、东夷……真是应有尽有,其父兄舅姨,七拐八拐,还真的能与慕容垂扯上点关系。
这个说自己大父曾经随大军征讨宇文部,那个自己祖上就是宇文部的奴仆……
眼见局势乱了起来,慕容垂只一摆手,温和地说道:“无论来历如何,诸位曾经都是大燕的子民,我老头子倒无所谓,但是不能看着那苻丕小儿,轻易害了诸位性命啊。”
众人一时大惊,慕容垂这种人物,哪里会有心思和他们这些小角色开玩笑。
“还请吴王救我!”
许是家中长辈早有交代,有眼力见的,已经改了称呼,放下手中干粮,伏在慕容垂身前。
有人带头,众人自然跟随。
“诸位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慕容垂只是嘴上客气,身体依然端坐在马扎上,一动未动。
“我实话与诸位说了吧,苻丕不放心我等滞留邺城,此行名曰支援洛阳,实则是让我们这两千人马去死磕丁零人,苻飞龙是来监视我等的,苻丕还逼着我立下军令状,三月不平丁零,即要取我人头!
吾老矣,人头并不值得什么,诸位却是大好年华,前路还长……
诸位或许不知,那翟斌已然做大,秦国骁将毛当领万余精骑,一战即被覆灭,纵然诸位英勇,可麾下仅两千弱兵,能有甚用!”
“氐人不义在前,那就不能怪我等不忠了!”
“对!是这道理。”
“不如杀了那苻飞龙,这氐儿耀武耀威,实在可恶!”
“对,杀了苻飞龙,我等拥吴王为主,兴复大燕,有何不可!”
众人群情激奋起来,当然这里面有几个托,就不好说了。
“好!”慕容垂当即站起,“既然尔等愿意以我为主,那就听我号令!至于苻飞龙一事,时机未到,届时尔等听命便是。”
慕容垂自然没有与这几个小幢主虚与委蛇的道理。
“诸位拥立之功,吾不忘也。”
四日后,河内。
“慕容将军,此前是您说平原公催促甚急,要我从速行军,为何又停驻河内?此地与洛阳,隔河相望,相距仅百里之地,大军一日即至,为何不走?”
苻飞龙一脚踏入慕容垂军帐,大声嚷嚷道,慕容垂为了严肃军纪,并没有带军士入城,而是在城外择地扎营。
“广武将军莫急,你有所不知啊,据前方斥候来报,叛军已经占据了河桥?我等仅三千人马,怕是连渡河都难。”
慕容垂又是装出一副苦相,满脸哀愁地说道。
苻飞龙并不是很尊重对方,也不隐藏疑心,直接说道:“我领军在前,斥候为何不报于我?”
“将军恕罪,斥候久为吾之部曲,许是习惯使然。”
慕容垂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说完,又对着帐外大喊道:“来人啊,有信不报于广武将军,给卜三成二十大板,即刻执行!”
“下不为例!”苻飞龙只扔下一句,就转身离开,既然渡河不易,那只能先停在此地,再想办法,他可没时间陪慕容垂在这里虚耗。
“吴王,还打吗?”见苻飞龙走远,门客进来问道。
“算了!”
“传扬出去,就说我大燕吴王慕容垂,要招兵,自带马匹武器者优先为队正,武艺卓然者,可为都伯、幢主,若有家世雄厚者,校尉吾自然也舍得。”
“慕容将军,明日就是元日了,你这些天只是招兵买马,到底何时起行?邺城、洛阳,催促甚急,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苻将军来的正好,此地已有八千余军马,足够打赢翟炳,正因为今夜就是除夕,守桥士卒必然懈怠,才好发动夜袭,一战拿下河桥!”
“将军说真的?!”苻飞龙这几日几乎天天都来催促,得到的回答都是兵力不足,让他在营中闲得实在无聊。
“垂不敢欺瞒将军,可有一事,还需将军相助?”
“只要不是待在这里晒太阳,慕容将军尽可言之。”
“苻将军豪爽!”说着慕容垂挤出几点笑容,说道:“将军,你也知道,我麾下这八千人马,都是仓促召集,有些士卒连军令都听不懂,更何况是夜战呢,我正为此发愁,将军就来了,真是天意啊。
其实夜战说来也简单,只需要有精锐带头凿破敌阵,后续军马鱼贯而入,大功即成,将军麾下千余百战精锐,正当其时!
河桥即破,如果我们能尾随丁零溃军,直冲翟斌大营,一举荡平这些叛逆,也未尝不可啊。”
苻飞龙大笑道:“我当是何事,坊间传闻慕容将军英雄一世,怎地如此小心,凿阵破敌,舍我其谁也!”
“好,将军果真少年英杰、国之干才也,此战过后,翟斌即没,将军之名,必然响彻关东,陛下也定会耳闻呐。”
如此阿谀之音,慕容垂自己都是老脸一红,险些装不住。
“哈哈哈,老将军谬赞了~”苻飞龙真的得意起来,全然忘却了苻丕的嘱咐。
慕容垂把起对方的手臂,沉声说道:“夜袭需要出其不意,效果最好,将军此时应该回营,编好队伍次序,养足精神,等到天黑,我等立即起行,奔袭过去,一战夺下河桥!”
苻飞龙终于正色,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就依将军之言。”
说完大步走出营帐,慕容垂还没来得及得意,帐门又被掀开,露出那张并不英俊的年轻脸庞。
“老将军,你可要跟紧了,我一向跑得快。”
七八个时辰后,这句话成了苻飞龙的遗言,或许慕容垂在走出苻丕将军府大门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如何除掉此人。
太容易了,上天给他的最后一道枷锁,竟然是如此羸弱。
苻飞龙带一千氐人精骑弛向河桥,慕容垂遣三百部曲带一千新募军马在前埋伏,自己带大军在后,可怜苻飞龙,都不知道慕容垂军中少了人,趁着夜色,前后夹击之下,全军覆没而已。
唯独暗夜之中,难免有漏网之鱼,第二日的午间,一名浑身是伤的氐人老卒,湿漉漉的就跪在了平原公苻晖面前。
苻飞龙即死,元日当天,慕容垂就进占河阳,周边部族闻声尽皆来投,又到了改变族运的时候,这位可是天下名将,众人只唯恐投的迟了落在后面,不出三日,慕容垂部已至三万!
翟斌一面遣使来谒慕容垂,一面为表诚意,让出河桥,退军十里。
河桥即开,慕容垂当仁不让,率领全军南渡大河,随即焚毁河桥,与留在邺城子嗣们,约定的起兵时间越来越近了。
“阿凤,这就是你幺叔的坟墓,玄明(慕容德字)之死,是我计划不周的缘故,你来替我祭拜他。”看到黄河边,慕容德朝向邺城的坟墓,这些天志得意满的二人也神情暗淡下来。
“玄明啊,兴复燕国的计划,已然开始,可唯独缺了你,吾心何其悲怆也……汝暂且在此地安息,有朝一日,我会拿姜姓小儿的人头来祭奠你!再将你迁居到父皇身侧!
就算我死在兴复大燕的战场上,我们的后辈,也会前赴后继!大燕终将兴复!”
二人心情一阵低沉,慕容垂观望着大河,慕容凤在其身后垂手而立。
“阿凤,翟斌竟然敢放你来寻我,就不怕你这骁将一去不回吗?”
“翟斌人老成精,心里是有数的,他知道自己部族稀薄,名望不显,自然不是秦人对手,想推举您为义军盟主。”
也不知道慕容垂听到义军二字,心中有没有异样。
慕容垂只是沉默片刻,便下了决断,“此时不宜与秦人撕破脸面,等赚开洛阳城门再说,你回去告诉翟斌,我们两部,少不了当着苻晖做一场戏。”
“慕容垂!你何必在此装腔作势,天下皆言你要谋反,唯独我父,对你是何等信重,你是如何报答的!苻飞龙人呢?汝无耻老贼!养不熟的饿狼!”
……
洛阳城门当然不会为他再开,第二日,慕容垂只在城下挨了一顿骂。
建元二十年(公元384年)正月,慕容垂于洛阳城下正式举旗复燕,自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
随即统合翟斌部,三日之间,聚众二十余万。
洛阳既然难下,又处交通要道,四面受敌,慕容垂率领全军,丢下洛阳,于荥阳石门搭建浮桥,渡过黄河,由南向北,直扑邺城而去。
此时的慕容农,也已经纠集邺城周边部族,拥步骑数万,云集邺城以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