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三)

也就在吕颐浩向张邦昌下拜之时,一时无所事事的李邦彦却是忽然拔起了插在地上的节仗,挥舞了起来:

“如此危隆权势,除了王爷,何人能执?又有何人敢执?”

“太宰大人何意?”吕颐浩起身大惊。

“李邦彦,你意欲谋反吗?”张邦昌假怒呵斥。

“如此权柄,不也是官家授予的吗?这不也正显官家用人之明吗?”李邦彦见此场景,叹气一声,无奈摇了摇头。

“太宰大人说得是!”吕颐浩赞同道。而张邦昌,则是眼睛微眯,神色复杂。

但也就在此气氛渐缓之时,李邦彦却是再度扔下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在二人心中皆是惊起了阵阵波澜。

“即便两位作此扭捏姿态,但本相还是想提醒诸位一句,三龙必有一争,诸位早作打算!”

“李邦彦,你是在离间天家吗!”张邦昌冷笑道。吕颐浩则是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张邦昌,我是大观二年道君皇帝亲自点的进士,是天子门生,前不久又是当今官家亲自拔擢的太宰。君威莫测之际,更是康王亲自作保护了我的官身。两位官家,一位亲王,皆对我恩宠极重!你说我离间天家?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要离间宰相与官家?”李邦彦平静反驳道。

“这....太宰大人多虑了,下官一句玩笑话而已。”张邦昌尴尬笑道。

“官家圣明,康王忠勇,乃我大宋之福,太宰大人何必危言耸听?”吕颐浩严肃正声道。

“那道君皇帝呢?”张邦昌和李邦彦异口同声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这....这....这...”不知所言良久,吕颐浩才无奈吐出了一句糊墙的废话。“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噗嗤”张邦昌一下就笑出声了,心中紧张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此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吕颐浩的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显得是十分狼狈。

“吕大人所说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当下,却是有些话我想与二位大人说道说道。”李邦彦郑重道。

“太宰大人请说。”吕颐浩赶忙拱手。

“都说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但此言此语,可是天不知,地不知,只有你知我知而已。”李邦彦挥了挥大袖,神色愈加严肃。

“我等耐心听着。”如此场景,张邦昌也立即兜住了笑容。

“当此天下板荡之际,金人铁骑纵横北疆,军势强盛如燎原烈火。正当此时,正需吾辈勠力同心,匡扶社稷以佐圣主,如此方能抵御北境之寇。”

“然而道君皇帝骤然东巡,致使皇统承继过于突然,朝野人心惶惶,实非社稷之福。”李邦彦无奈摊了摊手。“外有强敌窥视,内有父子离间、兄弟阋墙。如此局势,诸位要早作打算。”

“此事.....不曾有转机吗?”吕颐浩满脸愁容。

“七国烽烟蔽日、八王血染洛水,玄武门前骨肉相残可有转机?”张邦昌突然开口,也是无奈笑道。

“那两位大人,心中到底是何意思?”吕颐浩再道。

“太史公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当下一战,康王,可当得神勇?”

李邦彦的声音陡然高亢激昂起来,犹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出。

“当得神勇,当为弥天下之大勇。”吕颐浩郑重躬腰拜道。

“既然如此,那我还想问两位,当今圣上,道君皇帝,康王三人,若因得神器之属三龙相争,恐我大宋朝纲必乱,少不了一番动荡,如此只是便宜了金人而已。”

“可若是道君皇帝还在位上,似乎非社稷久存之计。”

说到此,李邦彦抬头眼中精光涌现,声音却是慢慢变得低沉起来。

“太宰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全力去拥护康王?”张邦昌眼睛微眯。

吕颐浩抿嘴不言。

“拥护?张子能,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也太看得起我们了吧!”

听到张邦昌的疑惑,李邦彦却是冷笑出声。

“张子能呀,张子能,你真是如蠢猪一般的宰执,让你当个少宰,都是官家抬举至极了,你家祖坟都已经冒青烟了。”

“李士美,你....”

张邦昌心中却是一怒,刚想出声驳斥两句,却又被李邦彦昂声打断:

“道君皇帝、当今官家皆乃天下至尊,康王殿下更是神勇之人。天下之事,在此三位而已。无论他们往哪里去,咱们做臣子的,也都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而已。就凭你张邦昌?也配谈拥护?这三位,有谁需要你的拥护?”

“你?能决定天下事吗?”

“这....”张邦昌喉间顿时滞涩如鲠,五指紧攥官袍,唇齿开阖间不能成言。

李邦彦所言不虚,他非伊尹霍光之相,又有哪一位需要他的拥护?

“太宰大人所言极是。”吕颐浩抚须一笑,心中则是舒了一大口气。

“太宰大人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嘲讽我吗?”张邦昌故作发怒,一转话题。

“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有些人摆清楚自己的地位,也是为了让我摆清自己的地位。”李邦彦摆了摆衣袖,不屑道。

张邦昌脸色顿时变为了猪肝色。

“太宰大人还有教诲吗?”

看了一眼张邦昌脸上如猪肝一般的神色,吕颐浩无奈出言打破了两位相公之间的尴尬气氛。

“自是有得。”李邦彦点了点头。“道君皇帝銮驾还朝乃天命所归,纵使泰山倾于前、黄河决于后,作为大宋臣僚,吾等也要一往无前,尽了人臣本分,确保道君皇帝安全归京。”

“自然如此。”吕颐浩应道。

李邦彦继续言道:

“但是,当今天下裂变,正是沧海横流之时,唯有康王,可负万民之望以御金贼,如果有小人胆敢从中作祟,企图挑拨三龙相斗进而从中谋一条升官发财的通天大路,本相定要将其送到汴京昭狱之中,严惩不贷!”

“希望二位,能够以大局为重,相忍为国。”

“李邦彦,只要你能安分守己,不去阿谀奉承,全天下的官员,就都不会去阿谀奉承了。”

一直在寻找机会反击的张邦昌此刻终于找到了机会,立即出言嘲讽。

“谨遵太宰大人教诲。”吕颐浩则是尴尬笑道,不好驳斥。

毕竟李邦彦那“浪子宰相”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要说挑拨离间,阿谀奉承的本事,眼前这位太宰反而才是最擅长的。

李邦彦的脸色却是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平静说道:

“攀附阉竖、罗织党羽、媚主求荣,我正是靠着这三条爬上宰执之位,这没什么好避讳的。”李邦彦指尖轻弹腰间金鱼袋,声如裂帛,“甚至,某反以为,这些诸位清流唾弃的腌臜手段,还正是这浊世里的宰相器量。”

“因此,本相更知圣天子之可贵。我大宋最不缺的,就是为人端直的正人君子,但不给他们升官的,是本相吗?不是本相,是道君皇帝!”

吕颐浩和张邦昌神色变得晦明复杂起来,李邦彦则是扫了一眼两人后继续说道: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没有汉昭烈帝的识人之能,尔等纵然有诸葛武侯般的通天之才,又当如何?”

“来金营前一晚,康王曾说我与张子能不如范文正公远甚,我心中不忿,亦问殿下,我等不如范文正公,那道君皇帝又如何比得上仁庙?”

说到此,就连吕颐浩也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张邦昌,也不再出声争辩,只是默默听着。

见二人没有出声,李邦彦继续道:“不瞒诸位,随康王来此金营,本相本是万念俱灰,想的是张巡嚼齿睢阳、颜杲卿断舌常山之事,无论如何,小人做了几十年,在生死关头,且不可落了我大宋威风。”

“但如果得归汴梁,届时,本相就要做伊尹负鼎俎而事汤,周公吐哺以安周的美梦了。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伊尹、周公常有,商汤、成王不多有。诸葛武侯有之,玄德公难有。”

李邦彦目光再度看向吕颐浩和张邦昌二人,沉声道:“如今恰逢乱世,又有贤王在上,我等,当且行且珍惜。”

稍微顿了顿后,继续道:

“无论如何,康王终究是赵氏血脉。”

“杯弓蛇影的谣诼,不可滋蔓于我朝。”

“谨遵太宰大人教诲。”张吕二人毕恭毕敬地一同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