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恰似浓墨般漆黑的暗夜包裹住了整座丞相府。
刹那间,急切的脚步声灌满了整个宰相府。锦衣卫指挥使邬丰羽领着一众锦衣卫,遵旨踏入了宰相府。他们身着飞鱼服,腰间佩戴着绣春刀,神情冷峻,令人胆寒不已。
邬丰羽凝视着宰相府的大门与牌匾,数之不尽的情感涌上心头。他深知宰相所谓贪污受贿和谋逆的罪名,不过是其政敌强行扣在沈庭樾头上的,纯粹是无中生有的罪名罢了,沈相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沈庭樾一家也许本不该死,然而皇命岂可违背。
邬丰羽重重地深吸一口气,决然下达了最终的命令:“杀!”
转瞬之间,宰相府内刀光闪烁,剑影交错,杀声震耳欲聋。沈庭樾听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屋外此起彼伏地响起,浓郁的血腥气息透过门缝源源不断地弥漫进屋内。沈庭樾一脸漠然地坐在太师椅上,对于今日所发生的这一切,他早在一个月前与皇帝进行最后一次密谈之时,便已然预料到了。
邬丰羽伫立在那透着亮光的门前,沉思了许久,方才缓缓推开了那堪称沈庭樾最后生路的门。邬丰羽进入屋子以后,转身轻柔地合上了屋门。
邬丰羽面向沈庭樾抱拳拱手作礼:“见过沈相!”
沈庭樾瞄了一眼,面前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锦衣卫指挥使,眼底闪过一抹悲悯之色,说道:“我现今的职位已然被天子革除,已是罪人之躯,邬指挥使何必如此多礼!”
邬丰羽闻后,怔愣了数秒。紧接着膝头忽地一软,旋即便跪在了地上,俯身便是深深一拜。
“此一拜,乃是在下代家父谢恩。三年前承蒙沈相护佑,家父方能逃过那一劫。”
言毕,邬丰羽再度俯身朝着沈庭樾接连行了两拜之礼,言道:“这第二拜,乃是在下向沈相致歉。即便在下千般万般不情愿送沈相这一趟,然而皇命不可违,还望沈相切莫怪罪。”
沈庭樾缓缓起身,迈步向前紧紧握住邬丰羽的短臂,随即将眼前这个满怀情义的人慢慢搀起,其眼底不经意间划过一抹淡淡的伤感。
这,便是他此生所能见到的最后一眼情义。
沈庭樾的目光缓缓越过邬丰羽,透过那窗缝遥遥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他的眼中满是萧索之意,不禁回忆起一个月之前,皇帝首次向他提出致仕之事,让他带着家眷返回巴蜀老家去安享晚年。
他心中已然明了,自己一手倾力辅佐起来的帝王终究还是对昔日曾陪伴他征战江山的那些老家伙起了忌惮之心。
那以沈庭樾年事已高为缘由,劝其返回巴蜀,这仅仅只是帝王念及昔日的袍泽情义而给予他能够存活下来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带着家眷远远地离开自己所掌控的朝堂,这位帝王便会放过他。
沈庭樾并没有离去,他选择了留下,他是在以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性命来进行一场豪赌。他在赌这几十年来一同并肩拼搏于江山之间,那历经无数次出生入死所积累下来的情义。
然而,至上的权力终究还是遮蔽住了身居高位之人的眼目,这一次的赌局,沈庭樾输得极其彻底,毫无转圜余地。
沈庭樾转身,一伸手从屏风后召出一个稚孩。小女孩跑上前笑盈盈地牵上沈庭樾的手,白净的脸庞上一对好看的酒窝。
沈庭樾那原本冰冷深邃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了几丝温情,可很快又恢复了冷淡,毫无一丝情绪波动地对着邬丰羽说道:“我知晓指挥使的苦衷,只是这稚孩本无罪过,不该被牵扯进这混浊的局面中。屋内设有暗道,希望指挥使能趁着这个时机将孩子送到接应之人的手中。”
邬丰羽沉默不语,从沈庭樾的手中接过小女孩,紧接着一个转身便悄然隐没在了密室之中。
沈庭樾凝视着邬丰羽和自己孙女儿消失的那个地方,眼底悄然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不舍之意。
沈庭樾缓缓端起桌上那杯带毒的酒水,然后仰头将其一饮而尽。随后,他转身又稳稳地坐回椅子上,眼底满满都是道不明的惆怅。他静静地望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墙,就这样结束了他漫长的宰相生涯。
邬丰羽紧紧抱着幼小的沈清晏,身形如风般飞速地穿梭在那漆黑一片的密道之中。
沈清晏对眼前的一切充满茫然与无知,她还是太小。她听不明白屋内父亲与这陌生人的交谈,她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要将自己抱离父亲。那被父亲隔绝在屋外震天的刀兵声,慌乱逃窜的人影以及闪烁的火光都在告诉她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但是那时的她真的不明白。
密道一路通向城外,邬丰羽犹如亡命之徒一般拼命地逃窜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抱着沈清晏终于看到了那渐渐开始露白的天色。
在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邬丰羽心里清楚。在这远离皇城的偏僻郊外,竟然会出现马车,那定然是沈庭樾所说的接应之人。
“老爷,人来了。”
伙计知会了马车内的人一声,那人便躬着腰从马车上走下来,黑色披风遮住了那人大半张脸。
这使得邬丰羽难以看清他的面貌,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他向来警觉。当他靠近马车的同时,一只手紧紧抱紧怀里的沈清晏,另一只手则牢牢握住腰间的刀柄,满心警惕,生怕会有什么意外的变数发生。
那人见邬丰羽已然到来,于是便摘下了罩住面目的帽子。
看清接应之人的邬丰羽眼底略微显现出诧异之色,看着那张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消失在朝堂之上的脸,邬丰羽的警觉在陡然间便卸去了。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还涌起了几丝疑虑:“齐太傅,您不是在一年前就已经致仕回到江左了吗?”
邬丰羽问出口的问题并没有得到齐承胤的回答,但他在问出口的那一刻便知晓了原由。
他知晓齐承胤同沈庭樾是政治上的伙伴,拥有共同追求,在大周国合称大儒。
二人相识相知多年,知己逢此灾祸。齐承胤临危受托,救其血脉。
齐承胤对一旁的侍从使眼色,从邬丰羽的怀里接过沈清晏。随即拱手向作为晚辈的邬丰羽作礼,道:“老朽替沈相谢过指挥使。”
邬丰羽连忙上前扶住齐承胤的手,“太傅,莫要折煞在下了。沈相与家父有救命之恩,此番也算是在下报恩了。”
邬丰羽从怀里掏出一柄精美的短刃,双手奉于齐承胤眼前,又道:“这是家父临终前,托予我的传家宝。谢相护我邬氏一族数年,又多次救父亲与危难。请太傅待沈小姐大一些以后,将此信物交予她。凭此信物,我邬丰羽愿为谢相孝命。”
面对邬丰羽的大义,齐承胤面上并无惊讶。
沈庭樾在位期间,庇佑了多少忠良义士。感激于沈庭樾的绝非邬丰羽一人,那些愿意效力于沈庭樾的也绝非邬丰羽一人。
当朝天子忌惮沈庭樾功绩与政治能力的同时,更是忌惮于沈庭樾在朝堂上的威望。
沈庭樾在朝堂内部盘根错节的势力成就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地位,也成为了天子杀死他最锋利的一把刀。
齐承胤接过邬丰羽的短刃,置于袖袋当中。
“邬指挥使忠义,老朽先替沈相谢过了。以免陛下起疑,指挥使还需速速返回沈宅。”
“太傅,保重!”
言罢,邬丰羽又转身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动作迅速,就如他半个时辰之前消失在沈相屋内的密道前一样。
齐承胤望着远处城内火光冲天,他落寞地深叹一口气,一脚跨上马车。带着老友唯一的血脉,离开了这个无情的是非之地。
一把火所烧掉的不仅仅只是沈相的府宅以及背负着不实罪名的沈氏一族。就连同沈庭樾那半生卓越的政绩,那清廉的宰相生涯也都一并化为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