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光下的田园》:月光下的田园

我家的瓜园在堤坝西边的河滩,靠近黄河的地方。也就小半亩土地,是黄河的水漫上来又退去之后,遗留的泥板子地。这地不归生产队管,属于黄河。仔细看去,流水的波纹清晰可见,流畅而优美。我娘率先打破这种优美,她在一块地的四周,用泥板子拍方方正正的地垄,这地垄一旦完成,这块地就跟着我娘姓了,谁也别想再抢占了去。我娘瞅着地垄内的浪花还保持着奔涌的形状,不忍心打破它。但是她把一块泥板子地围起来,不是为了看浪花,她准备把这块地整成我们家的瓜园。日子太苦,我娘以及我们全家都需要一种甜来支撑;我们村的光棍汉疯疯财以及过路的人以及迷路的人,都需要这样的一种支撑。其实我娘想的是支撑我们全家就够了,下面的是我想的,我娘想的并没有这么伟大和辽远。

我娘在圈起来的地里,一铁锨一铁锨地把泥板子地翻了一个个,一铁锨下去,我娘切断了成排的浪花,把新鲜的泥土翻到了太阳下,再切切大的土块,这泥板子地就变了一个模样,变得湿润,变得柔软和乖巧,变得踌躇满志,准备迎接一切的种子。我娘把这块泥板子地翻好之后,再在地里匀称地拍上地垄,这地垄比外边的地垄矮些。再在地垄里匀称地挖一个个小坑,就等着一场春雨的莅临,就等着一粒种子投入怀抱。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一场春雨飘过,我娘觉得时机成熟了,她把头上包了一块毛巾,把放在窗台上已经出芽的瓜种子碗,小心地放到挎篮里,去了西河滩。我娘让铁锨在地垄外边晒晒太阳,听听黄河,她并不使用铁锨。她把发芽的黑色的种子红色的种子,小心从碗里捏出来,用手挖一个小坑,把芽儿朝上放好姿势,再小心埋上土。这时候不能用脚踩,怕把芽儿踩回到壳里去。这个时候,小北风还时不时刮上一天半宿的,风沙还时不时地迷上我娘的眼睛。但是我娘见过的风沙多了去了。她不怕这些小如牛毛的风沙,再说已经听见黄河咔嚓咔嚓解冻的声音,春天的马匹已经激扬起了四蹄。所以我娘执著地把很多瓜种子放进了土地。

我娘把瓜种子放进这块泥地之后,好像若无其事去忙活别的去了。其实她一直心里装着这块泥板子地,装着这些种子。和我一样,自从娘把瓜种子放进土坑,我就像盼一块糖果一样,天天盼着它们出土、长大、开花、结果……想着想着,就垂涎欲滴,在梦里都吃着甜瓜,香瓜……我娘会在下坡的当空,去瓜地扒开泥土看看行情,再小心埋上。

等着跟在我娘的后面去瓜园的时候,那些被我娘小心埋进去的花花绿绿的种子,一律齐刷刷地从地里冒上来了。像是忽然从黄河里冒上来的小小的绿色的细流。它们刚刚离开土地一拃来高,顶着两片娇小嫩绿的叶片。刚从土地的子宫里分娩出来的它们,像一个婴儿一样纤弱。但是一声鸟鸣就让它们欢欣鼓舞,一滴春雨就让它们茁壮成长。它们好像是长给我娘看的,好像是长给我看的。五月之际,它们短小的茎秆再也顶不住伸长的藤蔓。藤蔓再也不满足脚下狭小的地皮,它们趁着夜色朦胧,趁着春风浩荡,向远处伸去,这棵的藤蔓缠到别的棵上,别的棵上的藤蔓也和近处的远处的藤蔓纠缠在一起。一时,它们蓬蓬勃勃成了一片绿色的田园。天一暖和,它们就开出了黄色的花朵,惹得蜜蜂蝴蝶翩翩飞舞,好似这些生灵就生自这些泥板子地似的。这块泥板子地不但生出绿色的秧苗生出蝴蝶蜜蜂,还生出了蟋蟀蝈蝈,生出了洁白的一枚月亮。

其实月亮是宇宙生出来了的,并且亘古不变。我娘非说是她的瓜园生出来的。月亮因为毫不吝惜地普照瓜园而慈爱,柔美;瓜园因为月亮的陪伴而灵动。黄花淡去,一枚青绿色的小果子便在藤蔓下落足,一枚小果子就是一枚喜悦,一枚小果子意味着一枚大果子意味着很多的甜蜜。这个时候,该扎窝棚了,该看瓜园了。窝棚是用四根木棍作为支点,支起的简易棚子,棚子上也是细一点的木棍,木棍上边就是稻草,旧年的棒子秸,再就是有一半棵死了的瓜蔓也扔到了棚子上。棚子四周大开而且低矮。棚子里再放一张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床就算完成了。从五月到七月,看瓜园的人就会在天地之间,只有月亮看到的瓜棚下,鼾声四起,连蟋蟀蝈蝈的鸣奏也被他淹没了。

疯疯财是光棍,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亮光,但是他身材魁梧,是人都怕他三分,不然黄河河务局也不会把几百里长堤放心地交给他看守,把几百里长堤上的花草树木交给他管理。我娘就把看瓜园的活计交给疯疯财。他帮我们家看瓜园可以得到很多好处:譬如瓜熟了,他第一个先尝先吃,管饱管够;第二,到了年三十的时候,他可以到我们家和我爹对饮几杯,并且吃我们家的白面水饺;第三,我娘会把我爹不穿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给疯疯财穿。尽管疯疯财穿上我爹的褂子就像穿了马甲,穿上我爹的裤子像穿了裤衩,但是他还是很乐意地把衣服拿着,并且接受他到西滩的瓜地,枕着月亮和黄河,渡过好几个月时光的事实。

月亮,干净、皎洁、安详、安静。像一个尘埃落定没有心事的人。它浩浩的白光把一片葱绿茂盛的瓜园,把众多的花花果果,把一个四处敞开的瓜棚,把一个一只眼的光混汉,含在眼中。月亮里除了玉兔,除了嫦娥吴刚,它又纳入这一片田园。是这片田园把天和地连接成天地之间的一幅画面。疯疯财是富有的,他拥有整个夜晚的黑和整个夜晚的光亮,他拥有整个瓜园的勃勃生命和琼浆玉果。好似疯疯财也是这片田园派生的,这些月光和小小的甜蜜吸走了他一生的沧桑苦难,好似这瓜园跟着他姓了。而我总会蹑手蹑脚地跟在疯疯财的后面,看着他圈起指头,弹弹这个瓜,说还差点事,弹弹那个瓜说快熟了,这瓜瓤是红的,面甜面甜的……

月亮一旦隐进云里,疯疯财就离开瓜园去了堤坝看他的屋子,至于他拿走了多少甜瓜,我娘一点也不计较。

一阵风把气温往高处提了提,一只布谷走街串巷,宣布了麦子熟的消息。疯疯财对着我娘宣布了瓜园成熟的喜讯。走入瓜园得小心迈步了。不然一个忽然冒出了的大甜瓜会吓你一跳。青皮的、绿皮的、豹纹的、面瓜……它们都发育成熟了,它们在疯疯财和月亮的看护下,都长大了,长得风姿卓越,长得体态丰盈,长得蜜汁充足。随便摘下一个,用指甲从瓜头上划一道小印子,轻轻一掰,一股甜蜜之气立即充斥心扉,一股汁液也荡漾在种籽和瓜瓤之间,荡漾在大地上,再咬上一大口,所有等待的急切,所有期盼的热切,所有付出的辛劳所有日子的苦涩,都化解了,都烟消云散了。我想疯疯财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排解人生的孤寂和凄凉的。

我娘摘了甜瓜,送给了光身子的疯三,送给瞎子嫂子,送给哑巴平,送给瘸腿的跟州哥。我娘说,命苦的人,都应该尝尝这甜!剩余的甜瓜一筐一筐推到集市上卖掉,那个年月,那些甜瓜都去了谁家?那些蜜汁又给了谁甜蜜的梦幻和想象?而我是不是也是靠那片田园长到现在的?那片田园早就被黄河淘洗而尽,而它曾经对于我童年的养育被浪花带走。现在的苍穹之月,是否还为我保留着那片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