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手掌在砖块上擦出血痕时,总会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妻子抱着高烧的明远在土炕上掉眼泪,他攥着家里最后三块七毛钱,赤脚踩着泥泞往镇上卫生所跑。月光把田埂照得惨白,像条永远跑不到头的银带子。
“爸,我考上BJ的大学了!“明远举着录取通知书冲进砖窑那天,老周正把五十斤重的耐火砖往背上摞。汗碱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画满地图,指缝里的红砖沫簌簌落在通知书烫金的校徽上。
老周在裤子上蹭了半分钟手才敢碰那张纸,硌满老茧的拇指反复摩挲“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几个字。窑洞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很轻,他听见妻子在灶台边压抑的咳嗽——自打明远上初中,她就再没去卫生所拿过止咳糖浆。
送明远去火车站那日,老周往儿子背包里塞了二十个茶叶蛋。绿皮火车喷出的白雾里,他看见妻子偷偷往裤腰里缠止痛贴。回村的拖拉机颠簸中,老周数着存折上的数字:学费六千八,住宿费一千二,明远说BJ的冬天要买羽绒服。
砖窑的工钱从每块三分涨到五分时,妻子咳出了带血丝的痰。CT片上的阴影像条贪婪的蛀虫,盘踞在她右肺叶上。老周蹲在医院走廊抽完半包红梅,把诊断书折成小方块塞进裤兜,转身又去血站卖了400cc血浆。
“爸,妈的手术费我能想办法。“视频里的明远眼窝深陷,背景是凌晨三点的实验室。老周把手机摄像头转向院子里晒着的草药:“甭操心,爹包了三十亩地种柴胡,来年收成好着呢。“
直到警察的电话打来时,老周正在后山挖柴胡。沾着泥的手机从指间滑落,惊飞了灌木丛里的灰斑鸠。他这才想起儿子寒假回来时反常的沉默,想起那件突然出现在衣柜里的新羽绒服吊牌上刺眼的四位数,想起明远临走前长久地跪在母亲床前磕头。
看守所的会面室飘着消毒水的气味,老周把搪瓷缸贴着玻璃推过去,蒸饭里的槐花还是明远离家那天的嫩黄色。他数着儿子脸上的淤青,突然发现那道小时候被镰刀划伤的疤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爹去考了货车驾照。“老周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你出来的那天,我开大货车来接你。驾驶室宽敞,能搁下你爱吃的茶叶蛋。“玻璃那边的年轻人终于痛哭出声,额头抵着冷硬的台面,震得搪瓷缸里的槐花微微颤动。
探视结束的铃声中,老周挺了挺佝偻的脊背。阳光穿过铁窗落在他霜白的鬓角上,恍若二十年前那条月光铺就的田埂。
周大山跪在父亲坟前时,山风正卷着去年的枯槐叶打旋。他哆嗦着摸出藏在怀里的半包红梅烟,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老周家的男人宁可饿断肠,不能弯脊梁。“
“爹,我把明远教丢了。“他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青苔混着泥土的腥气涌进鼻腔。碑文右下角还留着明远十岁时用瓦片刻的歪扭小字——“孙周明远敬立“,那个“远“字缺了最后一捺,像是道永远填不满的裂缝。
老周从兜里掏出两个凉透的茶叶蛋,蛋壳上还带着砖窑的煤灰。这是今早给看守所送饭时多煮的,儿子小时候总嚷着要吃茶叶蛋当奖赏。那年明远考全镇第一,他连夜走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买茶叶,途中下起暴雨,装茶叶的铁皮盒在胸口烙出半月形红印。
“您当年把旱烟戒了供我念师范...“老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丝滴在墓碑前的野蓟花上。他想起父亲在供销社当会计时,总把算盘珠子擦得锃亮,却因为不肯做假账被辞退,最后抱着账本死在苞米地里。
沾着露水的柴胡苗在坟茔四周疯长,老周机械地揪着叶子。上个月在血站抽完400cc血浆后,他恍惚间看见父亲举着烟袋锅要砸过来:“周家的血能流汗能流血,就是不能卖!“
暮色漫过山梁时,老周摸出贴身藏着的旱烟袋。铜烟锅上还留着父亲牙咬的凹痕,他抓了把坟前的干槐花塞进去,火光明灭间,二十年前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
六岁的明远蹲在砖窑边数蚂蚁,突然仰头问:“爷爷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等我考上大学,爷爷能看见吗?“正在搬砖的老周被汗水糊住眼睛,砖灰扑簌簌掉进孩子发旋:“能,到时候咱爷俩对着最亮的那颗磕头。“
冰凉的月光浸透老周的蓝布衫,他颤抖着扒开坟前板结的土块。十年前埋在这里的那本《新华字典》已经朽烂,那是明远考上县初中时,他偷偷卖掉父亲的遗物——那杆祖传的铜烟枪换的。
“爹,儿子不孝...“老周突然发狠似的捏碎土块,碎渣刺进结满血痂的掌心,“没护住您的烟枪,没教好您的孙子,连秀兰都...“他喉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惊飞了栖在碑顶的夜鸮。
山脚下传来救护车的呜咽,老周踉跄着起身,把剩下的红梅烟一根根插在坟头。最后一根烟蒂熄灭时,他对着群山嘶吼:“周大山!你算哪门子男人!“回声撞在悬崖上,碎成无数个“男人“在夜空飘荡。
当明远隔着玻璃摸到搪瓷缸底的旱烟袋时,探视时间只剩三分钟。铜烟锅上新增的刮痕组成了歪扭的“回家“二字,他忽然想起六岁那年,爷爷用烟袋锅在地上教他写名字时溅起的火星。
“爷爷的字典...“明远将额头死死抵住玻璃,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暴雨夜父亲胸口的茶叶盒,“我把它埋在爷爷坟旁了,等出来...等出来我们去找。“
老周浑浊的眼球突然泛起水光,他举起结满砖灰的右手,在玻璃上缓缓画了个缺捺的“远“字。二十年光阴在这一刻轰然倒流,他看见父亲抱着账本躺在金黄的苞米堆里,看见妻子把止痛贴剪成花瓣形状贴在存折上,看见六岁的明远在星空下数完第一千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