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只袜子露出,她才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蹲下身子,打算张开两手遮蔽住自己的下身,却“咚”的一声扑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男子伸出胳膊抱住她将她拖出屋子。

烧伤的两个人一同被抬上汽车直奔医院而去。

鸟居博士全身将近三分之二的皮肤被烧伤,差一点死去,但他竟然还独自一人“啪嗒啪嗒”在医院走廊里转悠。当看到昔日的老友医生接了电话特意跑出来迎接他时,他扯高了嗓子,吐字清晰地大声叫道:“啊,谢谢你啦!研究室烧起来啦,着火啦!然后就不停地烧啊烧啊……”就像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给学生上课似的。

他用一种英雄般的走路姿势踉跄地走着,然而眉毛和眼睫毛都被火燎掉了,通红的脸庞也皮绽肉翻、彻底变了形,无疑会永远留下烧的疤痕,简直像个可怕的怪物。

被抬上手术台时,他诉说自己全身疼痛难耐,但这只是很短暂的片刻,很快他就迷迷糊糊开始说胡话了,同时在手术台上痛苦得不停翻动。当时他全身缠满了纱布,并且涂了软膏,但那除了预防坏死的肌体腐烂以外,实在是根本起不到任何止痛效果的,对他进行的注射也只是为了让他稍许镇定下来而已。医院还旋即从附近的自卫队募集了十多名年轻士兵前来验血型,做好了输血的准备,其实谁心里都明白,这些都是无济于事的。

皮肤科的医务部长稍后赶了过来,内科的医务部长也前来参加特别会诊,但一方面伤者全身裹着纱布,另一方面,伤者一刻也不停地翻动,根本无法为他进行听诊,连测量个脉搏都困难重重。

即使这些能够做到,实际上已经尽可能对他做了最妥善的处置,因此医生们也只得无能为力地看着伤者,然后默默地走出病房。

理论上讲,死亡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咲子的病房与鸟居博士的病房隔了两间屋子,博士痛苦的呻吟声她自然全都听见了。

跑来医院看望咲子的人,异口同声地劝慰她道:“不管遭遇了什么样的灾难,脸孔没事,比什么都万幸呀!”

听到这样的话,咲子将脸埋在枕头里,强忍住歇斯底里的啜泣。

从右腿根子起,整条腿上缠满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腿变得像假肢一样不听使唤,并且还不停地发出剧痛。一想到这条腿可能会残废掉,这个处女不得不考虑起自己的人生大事,不由得愈加感到痛苦万分。

当被凶猛的火团包裹住的时候,她的内心和身体一隅,莫名其妙地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同时又仿佛突然回到了孩提时代,这两者无法调和,便在她内心和身体内斗争不息,应该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她的精神状态变得歇斯底里了。

惊愕与亢奋之后,浑身竟迸发出一种快感来,简直就像真空世界里的彩虹。这种场合,已经没有什么道德好讲了,道德被火焰烧伤的剧痛替代了。

对于鸟居博士的伤情,她却怎么也激不起痛切的忧悯之心,大概是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生命尚存的缘故吧。

今年春天,咲子从音乐学校声乐科毕业,却成了战争医学研究者的一名助手。这似乎远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有点天奇地怪的味道,但在当今这世道,尤其是对于当今的女学生来说,这种不合常理的做派完全不值得人惊讶。

就是鸟居博士本人也差不多。或许是官立大学学生的关系,他在体育选手中间绝对属于不敢轻怠学业的少数人之一,但这并不等同于说他头脑颖敏。即使在体育运动方面,他也从来没有创造过任何新纪录。

由于性格开朗、容貌俊秀,他从这些优点中得益匪浅,不知不觉地积攒起不小的人气,后来更是得到运动队主管的赏识和提携,当上了校运动队的教练,不用自己上场与人进行竞技了,而且还很受选手们的拥戴。

想要让训练方法更加科学,就必须坚实地构筑好运动医学这个基础,否则一切都谈不上。这种认识虽然并不是他的创见,但他总是让人觉得仿佛是他独创出来似的,忘我地埋头于此中,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即使从严谨的医学研究者角度看宛似孩童游戏般的一些初级统计方法,他也十分热衷,然而,事实上这些并不能对体育有些许的贡献。

但就是这样,他成了一时的宠儿,连一流报纸的体育版上也刊出过对他的访谈文章。

竞技体育与战争,从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投入这一点来说,两者非常相似。而当整个国家处于好战气氛高涨的非常时期,一门被称为战争医学的学科也和兵器及毒气的研究一样,取得了显著的发展和进步,并冒出一批所谓的专家学者,军队医务人员进入医科大学研究深造的人数激增,大学方面也不断有人与军队发生积极的接触互动。

虽说主观上没有搭乘这股流行之势的念头,但鸟居博士还是不知不觉中成了战争医学领域的少壮中坚势力。回顾这段经历,或许他自己也会忍不住吓一跳,但鸟居博士在这一过程中确实是非常勤奋、忘我地投入。

仅仅为了再跳高并非必要的一厘米或者半厘米,哪怕会折短自己的寿命,也要不顾一切,只为让世人发出一声惊呼。鸟居博士便是这样一个和竞技体育精神毫无二致的人。

就运动医学来说,博士学位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

然而在战争医学领域,博士称号几乎毫不费力就掉到了他头上。

审读论文的,只有主审教授一人。由于论文涉及军队的机密,因此论文内容没有公开,但主审教授宣称,本论文在空中作战方面颇有贡献,对国家而言是一项十分有益和宝贵的研究。有主审教授的九鼎之言,教授会上自然全场没有反对,一片沉默之中就算通过了。

那是一篇关于空中作战中的神经生理学的论文。

他将老鼠和兔子装上飞机模型,模拟进行空中翻滚等动作,当然,自己也去了机场并且乘上战斗机,然后俨然一名将军似的,得意扬扬拍着比自己年龄还大的校官飞行员的肩膀说道:

“嗯,得到了和老鼠实验相同的结果!”

每年一度的防空演习近在眼前,他想抢先一步在这之前完成自己的研究,于是将自己关进一个秘密场所的研究室里,连续奋战了几个通宵。

完成这项研究后,他将有机会如愿以偿地被派往西洋深造,而他想在当地从事的,是欧洲大战时冒出的所谓战壕生理学一类极其冷门的研究。

就在这样劲头十足的通宵奋战中,身边难免出现了疏忽。

较之往常今天来得更早的咲子,因为早晨要为博士冲泡红茶,因此点燃煤气准备烧煮开水,而博士却正在旁边把酒精罐中的酒精往小瓶里倒,于是刹那之间引发酒精着火,巨大的酒精罐爆炸了。

一到盛夏,医院里的儿童入院者猛然增多,因为都想趁着暑假前来根治一些慢性疾患。

其中最多的是扁桃体摘除手术。接受手术的都是都市里的过敏体质的孩子,但不可思议的是,大多数都是女孩。

眼睛和嘴唇的轮廓都长得非常时尚,脸蛋细长,看上去就显得十分聪慧。这些少女全都是一副单薄的身架子,大摇大摆地在医院走廊上晃荡。

这些纤弱的花季少女,给医院带来了开朗欢快的气氛。很快的,她们相互之间便开始了都市性的社交活动。

尽管从咽喉中将扁桃体剥离然后切除是个非常普通的小手术,但她们会在脖颈上挂一个冰袋,从体外对喉腔里面的伤口进行冷敷,这些少女们就像贵妇人佩戴项链一样,对此极为热衷。

“这也是种时尚呀!”

她们相互这么打着趣,松开纱布结,得意地取出悬垂至胸前的纱布包裹着的冰袋给对方看,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在这些生活在都市的孩子们中,好像还流行起了穿睡衣的时尚。

没有睡衣的孩子自惭形秽,于是入院后不消三天,便纷纷穿起了睡衣,哪怕质地粗劣。

这帮身穿睡衣的孩子,挽手并肩,神气活现地一同前往小卖部去吃冰激凌。

一位在木场从事木材批发的商人,眼睛下方被查出癌症,不得不将鼻子到脸颊的肉割除,剜得直到骨头外露,整整住了三个月医院。他病房隔壁是几间宽敞的日式房间,每个房间有四名过敏体质的女孩同住一室,原本那是院内的二等病房,每间仅住一名病患的,但由于耳鼻喉科病房已住满了人,不得已只好临时采取这样的混居办法。

木材批发商这边,每天都有一伙亲戚拥进他的病房。是为争夺遗产而来的。这位商人没有孩子,他的兄弟们不想让他妻子继承家财,便联合起来打算立侄子为继承人,各兄弟都从中分得一份家财。他们每天来到医院,冲进病房,恶言恶语地对他妻子进行数落甚至侮骂,然后千方百计要求病人写遗嘱。

然而,病人本人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将死的人。

作为妻子,被折腾得实在招架不住了而且也无计招架,恨不得干脆早点写份遗嘱了事,但又对丈夫张不了口。

眼看病人的脑子似乎有点发昏,亲戚们以为他该会听信挑唆,疏远不信妻子了,谁想他却握着妻子的手,向她诉说内心的凄寂。不过,这只是一时性的发作而已,大多数时间他都表现得阴郁冷漠,也不和妻子说话。

一壁之隔是医院附设的护士宿舍,每到深夜,隔着墙壁都能听到木材批发商妻子的啜泣声。

白天妻子在病房里待不下去,便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闲荡,站在盥洗室或洗衣房里和别的病人的护理员聊上会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