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2 阅读心态
除客观的态度外,还应持平视的立场。
对一本书,以俯视、平视,还是仰视的立场去阅读它,读到的东西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
黑格尔说过类似“婢仆眼中无英雄”这样的话。这反映的其实是一种普遍的人性或曰生物性——肯定自我、不轻易臣服,与是否婢仆无关。它的另一端则是,一旦接受某人为“英雄”,又会心生崇拜,把“英雄”的一切所行所言神化。
张仲景是被神化了的。
张仲景素有医圣之称。圣者,通也。指对某门学问、技艺有特高成就之人。也就是说,圣仍然是人,不是神。但一直以来,对张仲景著作的理解,却是放其在神谕的地位,认为其著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其学术思想的体现,是他的学术主张。仰视的视角,无法看到他也有因为条件限制所致的不得已,也有想做却做不到的无奈,认识上也会有不足与局限。
张仲景是否也有不能?试举二例。
例一,矛盾的并存。
《金匮》中矛盾的并存很普遍。很难同意矛盾的双方都是张仲景学术思想的体现。
以全书的大纲结构为例,《金匮》有时是一个病独立成篇,有时又由两个病、三个病共组篇章。专病专章与多病共篇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并存。
我的观点是,只有前者是张仲景的学术主张,后者是其在不得已时的权宜变通。因为如若不是的话,为何不更多病地合共成一个篇章?或者为何不索性取消用病来做章节的划分?毕竟合并是容易的,而分开则需要条件。
《金匮》将之区分,使之独立成篇的共有疟病、奔豚气、水气(即水肿)、黄疸四病。疟病因其流行特点,早在《内经》时即已被从热性病中区别了出来。而后三者都是主症特别突出明显的病种,即都是诊断可以明确的病种。
而多病共篇的病,都是在临床表现上彼此相像类似,或者说在鉴别诊断上有一定困难者。如呕吐与下利共篇,因为时有呕吐下利共见;肺痿肺痈与咳嗽同篇,是因为肺痿、肺痈与咳嗽病主症都见咳嗽,肺痈在溃脓期前主症无特殊等。
从反面说,张仲景很可以不作区别,简单地将胸痹心痛合成一个疼痛病,将呕吐与下利合成一个吐泻病,将肺痿肺痈与咳嗽合成一个咳嗽病。但他没有,相反,他十分致力于病的区分。如肺痈也有胸膺部疼痛,但因区分得彻底,故未与胸痹共篇,霍乱就是吐泻并见,妊娠恶阻与胃反都以呕吐为主症,但分属在三个不同的病篇等。
只是主观上致力于病的区分与客观上能否成功区分,不是一回事。成功区分需要辨识的条件。即便在今天,用于鉴别诊断的技术条件不知要先进发达多少倍,也仍不是每一个病都能成功分辨的。
所以,多病共篇只是其权宜之计。
说明《金匮》中,张仲景有迫于条件限制的无奈与不得已,有他的不主张,有他的非学术思想体现。
例二,没有辛凉解表方。
辛凉解表的名方如桑菊饮、银翘散迟至清代的《温病条辨》才见载。但温病在张仲景时代是有的:“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曰风温。”(《伤寒论》6条)只是张仲景时代的中医学尚未能为温病与风温提供治方。
仲景时代没有辛凉解表方不是因其不需要。温病是严重之疾:“风温为病,脉阴阳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语言难出,若被下者,小便不利,直视失溲,若被火者,微发黄色,剧则如惊痫,时瘈疭;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伤寒论》6条)。包括张仲景在内的所有医生都会希望能有治疗它的良方,但这一心愿迟至明清才得完成。
传统的方法里,治方是在与疾病抗衡的过程中,从临床逐渐筛选固定的。治方的这一产生模式,非常依赖临床病例的数量。罕见的病,因为缺少对它的认识,诊断已经困难,筛选有效的治方更是罔谈。张仲景当时所处的社会,流行的是伤寒病:“伤寒十居其七”(《伤寒论》自序),故其治伤寒方丰富。辛凉解表方出现于明清时代,因其时温病流行。罕见之病,或病机复杂之病,则得方甚少。
张仲景也不能超越这一限制。说明张仲景也有想做却做不到的无奈与遗憾。
张仲景的伟大在于,伤寒病如此流行,全社会的医生都遭遇此危机,但仅张仲景著作了《伤寒杂病论》。即便不能排除另外有人著书的可能,但经验告诉我们,从理论到实践,如《伤寒杂病论》般突破程度的书,是不可能成批出现的。张仲景代表着当时中医学的最高峰。
但前无古人的仲景,是否已不需要后来者?医学的任务远未完成,道路尚远。金元时甚至有“古方不能治今病”的叹息。理论上这一点非常容易理解,但在实际中,却鲜有人承认张仲景也有他的不足。
现实里,因为将其神化,过度膜拜,不能接受张仲景亦有力所不逮,亦有局限,医学在之后亦有所发展,于是不惜涂抹张仲景,致使解释严重偏离。
经方中有多个属“十八反”的配伍,如甘遂半夏汤的甘遂与甘草、赤丸的半夏与乌头、附子粳米汤的附子与半夏等。这本不难理解,因为十八反说是后人的认识,张仲景不可能预知预明。而且十八反是否绝对的配伍禁忌,还待证明。我即曾多次共用半夏与附子,常用剂量下,并未见不良反应。但是多本教材与参考书竞相以“相反相成”作理由为仲景“打圆场”辩护,似乎张仲景是明知十八反而故意违背之,似乎不以“曲逞其说”让张仲景先知先觉就不够显示其伟大。
张仲景是伟大的,但他仍是人,是神一样的人,而非人一样的神。承认一个人的局限,并不有损于他的形象,或者说更利于显示其伟大。因为神是无所不能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只有人,当其能人所不能时,才可称其为伟大。应该看到,一个人的杰出,不是因为他全知全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在于他虽处在同一个专业环境里,却能从专业队伍中脱颖而出,并对这个队伍形成引领。
相反,拒绝承认《金匮》也有它的局限,则不但会使学术停滞,甚至可能招致湮灭。百合病不见于《中医内科学》中,百合地黄汤不见在《方剂学》中,其原因,与阅读者仰视的目光,一直未能从争鸣的角度,对张仲景百合病病因问题的阐述进行厘清,不能说完全无关。
张仲景是一个人,他有他的伟大,但也有他的无奈与限制。这里言说这一问题,目的并不在诟病张仲景,而是希冀在对原著的阅读中,能将张仲景放在人的位置,以一种平视的角度,思考文中哪些是张仲景所倡导坚持的,哪些是其不得已而姑且为之的,哪些是他在认识上未达到或未臻清晰的,以使我们对《金匮》的阅读更客观,能更准确地理解、继承他的著作他的思想,把他的追求变成今天的坚持,把他的无奈变成今天的任务。因引起不足的客观原因在今天或许已经不复存在,医学可以由此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