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是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一部分,这是因为,家谱所记载家族的历史本是社会历史的一部分;而家谱、家族史所承载的伦理、道德、义务等等,亦可视为家族为中心的文化现象,甚至可以称之为家族文化。再者,家族与家族的联系,家族群与国家的联系,则是更大范围的历史文化联系,进而成为中国历史文化中的组成部分。而家谱正是家族的存在与传承的谱籍。唐初所修《隋书·经籍志》史部的“谱系篇”,正是关于谱籍的著录。

家谱、族谱有久远的渊源。中国早期的史官所记帝王世系,当是家谱、族谱的滥觞。《周礼·春官》有“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的记载。注家解释“奠系世”是:“帝系世本之属”,“天子谓之帝系,诸侯谓之世本。”《世本》,《汉书·艺文志》著录:“《世本》十五篇。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大夫。”班彪认为,司马迁著《史记》所据文献中包含《世本》一书。而司马迁本人因追寻历史源头,更强调《五帝德》、《帝系姓》对于撰写《史记·五帝本纪》的重要。西晋皇甫谧作《帝王世纪》,当是参考《帝系姓》、《世本》及其他有关资料成书。

上述帝王世系之书与后世的家族、族谱一个明显的区别是,前者记君主世系,后者叙家族源流。但因家族溯源往往又与帝王世系相接,这反映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旧唐书·刘子玄传》记史学家刘知幾曾“别撰《刘氏家史》十五卷、《谱考》三卷。推汉氏为陆终苗裔,非尧之后。彭城丛亭里诸刘,出自宣帝子楚孝王嚣曾孙司徒居巢侯刘愷之后,不承楚元王交。皆按据明白,正前代所误,虽为流俗所讥,学者服其该博。”这是很典型地说明了帝王世系之书与后世家史、家谱的联系。尽管存在这种联系,但因时代不同了,东晋南北朝时期的家谱、族谱,都带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如《隋志》所指出的:“第其门阀,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县姓。及周太祖入关,诸姓子孙有功者,并令为其宗长,仍撰谱录,纪其所承。”读《隋书·经籍志》史部“谱系篇”小序及所著录诸书,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联系中发生的重大变化。

南宋史学家郑樵在《通志·氏族略》中概括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谱系之书的特点是:

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历代并有图谱局,置郎、令史以掌之,仍用博古通今之儒知撰谱事。凡百官族姓之有家状者则上之,官为考定详实,藏于秘阁,副在左户。若私书有滥,则纠之以官籍;官籍不及,则稽之以私书。此近古之制,以绳天下,使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

这一段话,把官修谱系之书与百家所撰家状,以及它们所承担的“官之选举”与“家之婚姻”的重要作用,还有据此所形成的“贵有帝尊,贱有等威”的阶层划分,都阐述得十分清楚。这就是为什么“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的原因。然而,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由于历史的变动,尤其是门阀地主阶层的退出历史舞台,这种情况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而本来意义上的谱系之学也就失去了昔日的光辉,走向衰落了。可以这样说,郑樵的这段话,是认识秦汉以下尤其是魏晋至隋唐时期谱系之学之本质的关键,当然,也是认识隋唐以上与两宋以下谱系之学有所不同的界碑。

如果说,隋唐以上的谱系之书是为社会上层所关注的话,那么,两宋以下的谱系之书更受到社会下层的重视。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谱系之书的社会功用更为广泛了。徐彬教授所著《明清乡村绅权建构与社会认同——以徽州士绅修谱为中心》一书(以下称“本书”)所论之社会背景,当属于这一历史范围之内,其考察对象十分的明确,而所论亦甚精当。

首先,本书对研究对象把握的十分准确,一则抓“绅权”,一则抓家谱,而连接二者的纽带是修谱,即士绅通过参与或主持修谱而实现“绅权”的建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士绅阶层成了明清徽州地区基层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政治力量;从文化、伦理、心理的视角来看,家谱、族谱成为维护基层社会秩序的有力工具之一。联系上文所讲到谱系之书的作用,其内在联系十分了然,只是起主导作用政治力量下移了,而谱系之书的功能也从政治领域转变为社会范围了。

其次,本书对研究对象的把握,不论在历史事实方面,还是在学理方面,都作了全面的考察和深入的分析,使本书的研究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在认识途径上,作者通过对家谱编修作历史的和全面的考察,发现士绅参与的作用非常之大,进而反过来考察士绅阶层的存在及其在修谱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进而再考察二者互动的过程及其结果与影响,这为揭示本书主题铺平了道路。要之,本书作者对于丰富的历史文献的掌握及全面运用,是本书的突出特点与成功之处。

再次,本书作者对修谱过程中之主体,即士绅阶层内在的诉求,揭示得合理、深刻。我们应当看到,士绅阶层之所以具有修谱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一方面来自于自身的利益,另一方面也不排除具有一定的社会责任,这都与他们的教养和社会身份相联系。为了突出皇家正宗思想,士绅们尊崇明清两代皇帝推行的《圣谕广训》,以至置其于谱首。正如作者指出的那样:“这既是士绅阶层向族人进行教化的需要,也是出自国家对士绅阶层的要求”。家谱中还包含着古老的大宗、小宗的伦理观念,以体现同族之内的等级界限;同时倡导忠孝思想和行为,并以《朱子家礼》作为榜样,等等。处于明清时期的历史条件下,这些诉求都有其“合理”性。值得注意的是,本书作者把士绅们在修谱过程中建构起来的社会权力,分为社会显性权力和社会隐性权力,对此所作的分析是深刻的。这是因为,从总体上看,“显性权力”是外在的,因而易于受到外在力量的监督;而“隐性权力”是内敛的,因而不易受到外在力量的监督。无数历史事实表明,凡不受监督的权力,都是弊端产生的温床。显然,本书作者对此有所关注,只是没有明言罢了。

本书以士绅所修家谱的“族内认同”、“官方认可”和“社会认同”作为全书之殿,反映了作者在认识上贯彻了历史和逻辑的一致性原则。显然,士绅所修家谱只有在得到各方面的认同、认可,才具有其神圣性和权威性;士绅在修谱过程中所形成的、获得的各种权力才有实现的可能。从积极方面来看,这种修谱行为以及修成的家谱、族谱本身和绅权的获得,才能对乡村秩序建构发挥积极作用。由于两宋以后的家谱已不同于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门阀时代的家谱,即无须恪守“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阀阅”的原则,故已不具有先前的那种重要性。至于社会认同,主要表现在此家谱、族谱与彼家谱、族谱的相互认同,正是在这种相互认同所形成的一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修谱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因此,在认同、认可中,族内认同是关键所在。这种认同不仅表现在士绅修谱过程中所形成的各种权力,还表现在完成修谱后家谱、族谱所载内容是否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家规、家训等有关条文是否在社会实践中得到真正的贯彻。因此,族内认同是一个动态过程,参与尤其是主持修谱之人,对此自是了然、谨慎,以避免族内的不和与冲突。总之,本书作者提出的“认同”、“认可”问题,并对此作全面论述,可谓卓见。

综观中国古代谱系之书的产生、发展,可以得到这样几点认识:第一,谱系之书由记录帝王与贵族世系,到凸显门阀士族特殊地位的重要功能,再到由士绅出面修纂家谱,其发展趋势由上而下,政治色彩逐渐淡化,而社会管理功能则愈亦明显。本书以阐述明清徽州士绅修谱以建构绅权为研究对象,正是谱系之书受到基层社会高度重视的一个重要方面。第二,中国的谱牒学文献是中国史学遗产的组成部分,研究这方面的文献及其演变过程,不仅可以丰富我们对中国史学的认识,更为重要的是,可以提高我们对于社会历史整体面貌及其阶段性特征的认识,推进历史研究的深入发展。第三,研究谱牒文献和家谱修纂过程,梳理、总结贯穿其中的优良传统和优秀遗产,剔除其宗法观念、等级思想,汲取崇仁义、守诚信、讲和睦等传统美德,使之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中焕发新的生命力。

瞿林东

撰于2019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