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来社区:城市更新的全球理念与六个样本
- 城市中国著 崔国主笔
- 6829字
- 2025-02-17 22:59:22
第2章 未来社区:城市的进化方向
未来将会只有平台,没有城市
“社区”原本是城市的一个组成单元,是“社会”的一种有机组成部分。
随着未来越来越近,在互联网经济的驱动下,不断变化的城市将会逐步蜕去其物质空间形态的外壳。当我们谈到城市的时候,谈论的不只是建筑物,更多的话题围绕着居民在不同场所中的交往互动。
城市承载了各种场所中的活动,将会凸显出强烈的平台属性。城市将服务于各种不同规模、由不同原因而建造的社区。在这样的变化过程中,社会的空间属性是否会在“平台”的迭代中彻底瓦解、消亡?
比如,一个人和他居住的房屋属于哪一个街道办事处,将不再重要。相比之下,值得关注的是他加入了哪一个社区、这个社区具有怎样的性质、社区的成员能够从社区发展中得到什么。
城市未来,时不我待
讨论这样的转变将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对以往千百年人类社会的运行而言意味着怎样的改变,必须依赖于某种时间性的前提。今天人们谈论未来,谈论未来城市、未来社区等一系列关于未来的具体概念,基于的是“人类世”这样一个终极的背景。
“人类世”是一个目前国内很少讨论的概念。笼统地讲,它是指地球最近代的历史,并没有准确的开始年份,可能是由18世纪末人类活动对气候及生态系统造成全球性影响开始的。人类世为未来画了一道相对明确的时间界线,大体上是描述全球化把人类整体连接起来,地球成为“全人类的生存平台”,随着联系越来越深,人类拥有了共同的命运,并且共同面临最终结局的过程。
2019年初,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IPCC)基于各种数据采集和综合,发现到21世纪末,全球升高的平均气温将不是原来预测的1.5℃,而是5.8℃。这样的话,早在世纪末到来之前,全球就将因为气候变暖带来的各种自然灾害而陷入瘫痪。
人类世仿佛刚被我们感知到,就已经在加速缩短,这是一个惊悚的事实。哲学家陆兴华将这种境遇形容为“像轮胎漏气一样”,全世界到那一天将彻底乱套,人类将成为热锅上的蚂蚁,各国沿海的城市会被淹没,城市文明就此画上句号。陆兴华指出:“当人类社会从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冲进当下全球化的城市社会后,人类社会就被城市化的洪流淹没。”
如果真的是这样,讨论未来还有意义吗?人类还有未来吗?应该怎样讨论未来?如果地球气候变化的结论成立,那么讨论未来社区将是什么面貌、如何实现,必须以人类世为必备的前提。不能再等了!要赶快研究未来、干预未来。
先为未来“播种”,才能种出“未来之花”。如果21世纪末将出现的那种未来肯定是糟糕的,人类就需要重新设定一个未来——更有意思的、能够容纳当代人所向往的图景的未来。
在这样的终极背景下,再去思考我们需要什么,我们将会发现: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哲学来指导城市的前进方向。
城市化旧模式已近枯竭
人类世终结的时候,毁灭的将是地球整体。那么,现在全球单个城市的发展还有意义吗?如何理解我们身处其中的城市化过程?城市发展模式的新旧转换,或许能够促进“未来”的拓展。
城市的全球化、全球的城市化,以及中国被卷入全球的城市化之中,这三个进程都将深刻地改变城市和社区的未来。在平台为王的时代,城市成为一种“全球格式”—阿里巴巴、腾讯、美团、滴滴等互联网巨头改写经济的“格式”—放到哪里都一样。
中国的城市化也被这种“格式”和力量裹挟,处在洪流之中。因此,当前的问题不再是某一个城市是否独立发展、有没有城市特色的问题。我们需要跳出旧的逻辑来寻找出路。
城市的全球化、全球的城市化,以及中国被卷入全球的城市化之中,这三个进程都将深刻地改变城市和社区的未来。
考虑到气候危机终将出现、人类世的时间长度有限,全球正在冲进一个“人类世城市社会”,像失控的宇宙飞船一样疯狂。在人类世内,人要与所有的物种共同“幸存”,而不再是用“工业”“进步”这些增量时代的概念,来指导人的探索。
要“幸存”,每个人就必须抓住一个“标的物”,为之奋斗下去,死死不让步。要简化自己的目标,明确使命,看到路径,而不是像旧模式中习惯的那样,无限扩张消费、互相攀比、消耗资源直到枯竭。从智慧城市到未来社区,关于城市发展的新模式要如何设定,不能只在消费层面上“践行智慧、谋划未来”,那样的未来是没有希望的。
中国的城市化进程速度非常快,简直停不下来。从2011年到2013年,仅仅3年时间,中国的水泥消耗量是美国20世纪水泥消耗总量的1.5倍,高楼、高铁都是消耗大户。中国的发展事关全球发展的大局,中国必须消费掉那么多水泥,才能让全世界的经济列车继续前行,这是一种十分特殊、前所未有的政治经济关系。
中国的快速城市化处在全球资本系统自我生产的总体进程之中,身处发达城市的我们对此已经习惯。但从其他地方来看,从城市病、贫富差距到环境污染,问题早就摆在我们面前。要对这样一路飞驰向前的城市化模式有所反思,想清楚发展的洪流与文明的前行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身在其中,需要有冷静的判断。如果到该踩刹车的时候了,就不应该继续沉浸在盲目的喜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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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空港双年展上用《城市哲学》的语料制作的“城市哲学外卖”。(摄影/宋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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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2019年世界各国水泥产量排名(单位:百万吨)。
未来将无死角地降临
那么,中国可以不发展增量型的城市化吗?很多人会说,几十年前,一家人挤在小房子里面,生活条件很差,怎么能不大规模扩大居住空间,改善居住条件呢?
这样的讨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过度造房的后果要让以后的几代人来承受。人是有创造力的,对过分依靠大规模建造商品住房的资本主义式空间商品化的道路应该有判断和反思。“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我们要重新理解过去必须这样做的理由,总结在这样的物质生产进程中需要进行什么干预,以备在未来转型时,选择正确的道路。在中国宏大的城市化过程中,在不断新建项目的路径依赖中,“一带一路”倡议是未雨绸缪的尝试之一。把资金投入到与我国有密切联系的欠发达国家,从策略上讲是对的,是一种资本的释放,更能保证中国经济的安全。
哲学家巴塔耶形容这种做法是“放血”,即当积蓄太多能量时,就必须把多余的部分释放掉,避免自身发生爆炸。这是原始部落就懂得的做法,当代中国社会可以参考。中国体量太大,维持发展的安全对全球意义重大。
如何保障城市经济运行的安全与稳定,另一种传统的思路是向农村要空间,向农村释放压力。
建筑师库哈斯近年在推动“全球乡村”(countryside)。他认为中国的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是全世界城镇化的样板。在他看来,这两个区域的城镇化过程中,两个重要的住宅区之间,会有一公里以上的农业带或乡村绿化蔬菜农场。这个判断实际上与中国乡村的发展局面不符,在前述两大城市群内部的农村,城市化水平非常高,早就没有多少土地空间来进行农业生产了。
农村被城市化,给我们很多启示和警醒。城市里有很多公共、免费、流动的事物,乡村里没有。这看似是城市优于农村之处,但如果按照治理城市的机理去治理乡村,把城市的语法搬到乡村,用城市的逻辑向农民施加压力,当乡村按照城市的逻辑运行之后,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这是城市社会学的基本观点。
相对于城市而言,今天的乡村已经处于荒野的极限,城市完全覆盖了乡村。城市的全球化,是指这个星球上的每个角落都已经被城市化,包括南极。因此,如果要思考未来乡村的前途,也要放在人类世的角度下,寻找城市和乡村能够协调发展的全新方式。城市和乡村同在一片未来之下,都需要探索建设未来社区。
城市失去名字,平台再造城市
以前,城市是由人聚集形成的空间,具有天然的不等质和界线;但今天,云计算平台和堆栈逻辑把全国各大城市都线上化了。城市在大型互联网平台上以数字化的形式存在。淘宝、腾讯、美团……叫外卖、配送、直播带货、打车、拍短视频,人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中,却生活在同样的移动互联网程序里面。
这种状态,就是互联网平台把城市“压扁”了。
从美国社会学家、设计理论家本杰明·布拉顿(Benjamin Bratton)的平台和堆栈理论视角来看,未来城市处于六个层面之上(如下图所示),现在的城市将被压缩到其中的一层,作为未来城市的六分之一而存在。在这样的分层关系中,“未来社区”将会在这种新型的“城市”背景下产生。
从平台和堆栈的理论视角来看,城市已经不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人群聚集的地方,它已经被“压扁”。对互联网平台来说,“城市”这个概念可能被消解。城市可能仅仅作为一种地理概念而存在,城市的位置差异可能会被大大弱化,对人们来说,不再带有绝对的价值判断色彩。也有可能,20年以后,所有的城市都“失去了姓名”,被平台取代了。上海、杭州都“消失”了,上海与杭州也没有什么区别。届时我们将如何分清上海的老城区和新城区?在上海市松江区和在同济大学校园有区别吗?在嘉善、苏州,人们就觉得不在上海了吗?在手机程序上切换一下城市,用户就开始使用那个城市的服务了。在平台上,所有旧的关于城市的批判话语都需要升级。需要将程序设计、政治哲学、建筑理论、软件批判四样东西结合起来,才能研究城市。
对互联网平台来说,“城市”这个概念可能被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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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顿“堆栈”。本杰明·布拉顿将由硬件和软件系统混合构建形成的连贯运作整体称为“堆栈”。堆栈分成六个层次来运行,从全球到本地,从地质化学到现象学来分布,六个层次分别为:地球、云、城市、地址、界面和用户。
平台时代的城市被手机指挥和操纵,城市的内容已经不能独立地存在。布拉顿认为,未来城市的问题将主要是软件编程层面的问题。城市研究是软件批判;编写互联网平台代码的程序员才是城市真正的建筑师;水泥结构、街道网格等物质形态都是假的现象,是“电子游戏里的道具和摆设”,建筑将根据用户手机端的指令来设计,用户随时可以改变楼的内容和功能;城市层是能够被软件、平台所激活的层次,其他层愈发像道具一样不再那么重要。
这种理论认为平台的能量非常大,原本的城市空间是平台施展功能的实体场地。这一理论看上去很激进,但值得我们认真反思。只有对软件、平台有用的“道具”,才是未来城市需要的。
平台与权力
塑造城市的权力来源也可能在未来发生转变。按照布拉顿的说法,平台大于国家,且将根本地塑造国家机器、主权结构。[2]所以那些假设现有的主权结构和国家机器不变而提出的设想,以及根据这样的设想而开展的建设项目,在更远的“未来”能否继续成立,其运行是否还能如以往假设的那样顺利进行,还有待考量。
平台与政府在未来的关系也可能需要更妥善的安排。阿里巴巴这样的平台巨头拥有先进的算法技术,具有帮助诸多平台更好地实现功能的能力,也已广泛介入城市日常运行的方方面面。如果一个城市的公安、交通等管理系统,也都交给运作互联网平台的民营企业来管理,产生的长期效果需要评估。
长期合作以后,城市对企业愈发依赖,会产生一些问题。地方政务系统的硬件、软件都对日益增长的大数据应接不暇,处理问题的需求与能力不匹配。对比之下,各种私营科技公司有资本和人才,软硬件的升级速度远超公共部门。
如此长期循环,设备设计的花销越来越贵,数据越来越多地掌握在企业手里,政府部门有朝一日将再也跟不上私营部门的步伐。政府未来如何管理城市将是一个大问题。
在这样的背景下,平台推动改变的主动性越来越强,其客观能力也越来越超出单个城市,未来平台溶解、消化掉城市实体的进程将会悄然发生,国家也被平台吞下,甚至未来大平台公司可能会跟国家争夺税收、进行交易和割据。
由于平台是由用户需求主导的,关于平台理论的讨论比较关注用户的主权式参与问题。假如一个人特别喜欢新加坡的儒家式威权社会,想要通过平台公司申请加入,新加坡会不会接纳这个用户?
用户选择社区的权利应该得到尊重。真正的智慧社区会开放这样的机会,而且也很难拦住这样的要求。户口、单位、社区这些身份归属概念在当前的中国还十分重要,所以,未来城市仅靠智慧城市建设解决技术层面的问题还远远不够,一定要为这些身份归属问题提供解决方案。未来用户通过平台可以组织社区、城市和国家,民族国家可能会由于这样的冲击,放弃部分的权力,给人们自由组合的机会。现在的黑网、暗网就有这样的作用,虽然其成员大多还是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智慧城市是否会加入这种平台?若不加入,那城市、社区是否称得上足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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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已来”:成都IFS中心天台上的机器人。(摄影/宋敖)
主权平台的用户中,将来还会有机器人用户混杂出没,其与人类用户的待遇在平台上是一样的。未来社区会有机器人居民吗?未来一定会出现大量机器人与人类混合的场面,构成所谓的“数码生活”,这将对社区形成前所未有的挑战,充实未来社区的新定义。
社区真正的未来是什么?
社区是由人组成的。展望未来,平台在压扁城市,用户在平台上集结,这将会呈现为人聚集起来用社群意志来定义城市空间的行动,由居民来打造未来社区。
那么社区真正的未来图景是怎样的呢?把现在的社区改造好了,我们就拥有未来社区了吗?常见的物质与治理层面的改造措施,可能还不足以带我们到达真正的“未来社区”。在未来社区里,最重要的还是用户,是每个人在用户层的体验是否舒适和自如的问题。
布拉顿的堆栈思想可以用于此处——用户按照意愿改造城市。堆栈可以不断地被任一用户重新进行互动式设计——堆栈设计用户,又允许用户反馈设计,且堆栈本身会被进一步设计。
比如,如果上海不存在了,有几万人还想再共有一个上海,那么就可以在平台上重新设计出一个上海。这是排除、被排除、被拒绝后,才产生的新的堆栈。到那个时候,每个“上海人”登录一个账号,即使人在美国旧金山,也可以做上海人。
堆栈缔造的城市与人会建立全新的关系。堆栈吸引人,人以为自己只是独立地加入,却因此加固了堆栈,最后人们无意识地共同雕塑出一个新的上海。人感到舒适,从此更加离不开堆栈。因此,堆栈是互相选择的结果。以后,城市中所有的共同体、社区全部要走向堆栈的结构,都将是互动设计的结果。但同时需要正视,我们跟平台和堆栈之间,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们在平台上能与平台讨价还价吗?对平台缔造的城市要保持警醒,不要忘记人真实存在的主观能动性。
大平台公司正在捕捉人们的数据作为其固定资本,甚至转售。你以为放在冰箱、厨房里的东西就是你的吗?一包生鲜,仅仅只是商品吗?它植入你的生活中,潜伏在你家的冰箱中,成为刺探你的标签、路径和数据。
平台公司免费提供人脸识别技术,人们交出自己的数据作为代价。这样的捕捉也不能全算是“偷”和“抢”,其实质是用一点方便“骗”人们加入。采集用户数据的告示通常藏在协议的隐秘位置,普通人不经指点很难发现。这种行为处在法律的模糊地带,在身份和权利的范畴下,可视为侵权。
根本上,这些并不值得向往,而且不体面。我们进入这样一种社区,拥有这样一种生活,也并不令人自豪。未来社区解决了这些问题,厘清了各方的权责边界,接下来的讨论方向才有希望。
“海底的贝壳经过好几亿年的堆积,已有厚厚的一层,是这个星球几十亿年进化的结果,是人带领植物和动物走向宇宙的那个敞口,也是人类最终的营养地。各种互联网平台公司收集之后产生的信息垃圾,也是我们未来生存的营养物来源。”
这是已故法国当代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体外化理论和药性理论告诉我们的。借用生物进化理论,他指出,开始于两三百万年前的人类化过程就是人创造体外器官的外在化过程,这种人造器官就是技术。但作为人造器官的技术对社会组织是有毒的,比如造成环境污染。不过,技术本身的进化又为克服技术的毒性创造了可能,因此技术同时具有了“药”的性质。
让社区能自我生长
平台和堆栈是人“体外化”(exteriorization)的结果,从这个角度讲,一个人或城市就生活在自己生产的垃圾堆里面。此后所有的设计和方案,都基于目前垃圾堆的状况,被它决定、与它互动。
“未来社区”也需要与新产生的“未来垃圾”对抗、共存。对新环境做出反应,也是体外化的一部分。而体外化是人自己身体的排泄,会影响其进一步的排泄、跨个人化和进化。所以,人陷于这一体外化的过程中,影响,也被影响和限定。
英国环境科学家、未来学家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认为,贝壳堆积的物质层是海藻的故乡,海藻是很低级的生物,智力水平应该不高,但居然也能敏感地发现,海水浑浊了,阳光照射不到,就很难找到食物,所以它们会拼命去吸走混浊物,以恢复海水中的光照。整个生物圈,包括海藻、金枪鱼、雏菊等都懂这个道理。在探索未来的道路上,人类也要尝试去理解。
很多“后人类”思想家讲到这样的问题时,就说靠人相互帮助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需要从植物、动物、宠物那里寻求资源。在这种情况下,人与人、用户与用户无法相互吸取营养,智慧城市还是智慧的吗?人类世的警钟一下子又响彻在我们的耳边。
更宏观的视野才能使我们对城市化过程的考虑更具有互动性,也更具有未来的可能性。城市发展模式必定有迭代升级的时刻,我们不能等到生存的压力已经迫在眉睫,才去思考未来应该走什么道路。
平台的快速发展已经深刻地改变了城市,平台替代城市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要空间指日可待。未来将会只有平台,没有城市,如果还在原有的城市发展逻辑之中寻找解决方案,只会落后于时间。当代人要拿起技术的工具,集结于平台之上,加入理想的社区,在城市中定义空间,去生产更多的空间,把人类世再向前推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