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迷濛之间,小皮索捧着两个盒子向旁人打听:“这是哪个年代的大澡堂?”
有乐和长利他们列队昂首挺胸走没几步,又争先恐后地匆奔而返,纷嚷道:“忘了拿浴巾……”我刚拉开壁柜门躲进里面,又被挤出来。
浴室内闷热,没一会儿就使人大汗淋漓。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抬起木槌儿先往光膀愣立的秃汉脑袋上敲打,随即将其搡开,挤过来说道:“此处就跟罗马的浴室差不多,用温水或冷水淋浴,可以洗去一身风尘,尤其是我头发里渗杂的那些不知多少万年以前的古代沙土,毕竟我们去过更早的时候,撞见那伙不明来历的神秘先民忙着改造大地,折腾到天昏地暗之余,又互相打架,撒溅大量东西泼了我一头……”
小皮索捧盒子转身介绍:“土耳其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只是那时不叫土耳其浴而已。或许是由于气候炎热的原因,罗马人非常喜欢洗澡,据说他们一生中有一半时间都是在浴池中度过的。当时这样的热爱洗澡风气流行遍整个罗马和黎巴嫩等邻域,埃及乃至东方行省亦纷仿效。在以弗所等城市建有许多装有蒸汽、冷热水池等设备的公共浴室,每个浴室可容纳数百人。更大的浴场还不止……”
“这儿比以弗所大得多,”热乎乎的石台上趴着一个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说道,“自从土耳其人从东罗马帝国手中夺取了君士坦丁堡以后,便把罗马式的浴室改成了名副其实的土耳其浴。也许是因为信仰的缘故,土耳其人非常重视身体的清洁。如今这座千年大城已改名叫‘伊斯坦布尔’,俄罗斯人虽然不认同,但是我们也不得不入乡随俗……”
“君士坦丁堡?”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闻言纳闷道,“我好像没听说过,所谓‘俄罗斯’又是什么名堂?”
有乐伸扇拍头道:“你来自更古老的罗马共和年代,当然不晓得罗马帝国分裂以后,东罗马帝国在君士坦丁堡分庭抗礼,其末代公主避祸远嫁,带走了拜占廷众多旧人,重组斯堪的纳维亚侍卫军,帮助她老公亦即莫斯科大公伊凡摆脱金帐汗,日后此位希腊裔的东罗马帝国公主索菲娅亲生儿子瓦西里统一俄罗斯,誓要成为‘第三个、也是永久的罗马’……”
“啊?罗马分裂……”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惊愕道,“是不是马略和秦纳他们得势后搞砸了?我绝不允许……”
光膀愣立的秃汉在旁困惑道:“我和马略搞砸什么事情了?”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拿木槌儿敲击道:“日后祸害罗马分裂的千古罪人,你还好意思杵在一边傻笑……”
“祸害罗马,”有乐挥扇将金发小子拍去一边,随即转谓。“你也有份,而且份额最大。你喊着响亮的口号,鼓吹要让罗马再次雄伟,结果你揽权专断的统治沉重打击了罗马共和制。将来你掌权后的所作所为,何止开了—个恶劣的先例。无情的历史已经告诉了答案,你才是罪魁祸首……”
光膀愣立的秃汉迷惘道:“我跟马略沦落到在街边卖盘,还能搞砸什么?那些仿冒的希腊古董盘子吗?”有乐拿扇将他往旁拍开,啧然道:“没说你。然而你也别扮无辜,没有一片雪花是干净的,你也有份。尤其是你未来的女婿恺撒……”
长利懵问:“这儿是哪里呀?闷热到透不过气来,你还说这么多话,也不怕浪费口水……”
“伊斯坦布尔老城区的著名浴室,”一个给顾客搓身的烟熏眼模样侍者忙碌道,“享受土耳其浴最畅快淋漓的场所。土耳其浴室在突厥语中被称为‘哈曼’,通常分为男用和女用两种,但如果小市镇里只有一个公共浴室时,则按照不同的日期和时间供男女顾客分别使用。”
管事人伸棒儿拦住恒兴,脸没转的说道:“妇女去另一间专用场所洗澡。”
恒兴毛发蓬乱而觑,身上裹着大浴巾忿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像妇女?”
“我看你头发茂盛。”管事人抬棒指着映壁的影廓,在水汽蒸氲中眯着眼说,“没有胡子。”
“我不可以头发旺盛吗?”恒兴一甩乱发,抚颌诘问。“谁告诉你,男人一定要有胡子……”
“可以。”管事人仰着下巴朝门外微扬以示,“请去另外的场所。那里可以刮毛,但不需要剃须……”
我瞥了一眼左近,见有专业剃须师捧着器具盘子,在顾客更衣的小房间门口等候。恒兴抬手梳理茂密的长发,质问:“为什么我要去另外的场所?”
小皮索捧盒介绍:“土耳其浴室也接待女宾,一般是在每间隔几天为男客服务,另几天为女客服务。有的浴室开设男女两个浴室,同时接待男女客人。女宾洗浴,自有其独特的方式。她们坐在石凳上,先用盛满皂沫水的铜盆,从头到脚冲淋一通,然后让女侍者用清水沐淋七次。妇女们备有食品盒,待沐浴完毕,她们请朋友们品尝自己做的菜肴,以显示烹饪技艺的高超又可相互切磋。”
长利憨问:“你怎竟晓得这样清楚?”小皮索将脸微侧,低声告诉:“我穿越的时候,跟一个名叫拿破仑的风流小子四处厮混过。直到我们分别被捉进了那处称作‘青山’的幽邃地方治疗,先后有很多熟人在里面聚头,交流越狱技巧和心得体会,每天按时强迫吃药迷糊。因为愚昧无知的世人不相信这些病友曾经在历史不同时期叱咤风云……”
我摇头说道:“咱们可别沦落到在里面相见。”小皮索蹙眉端详道:“然而我早就觉得你们也很面熟,并且一见如故。便如刚才往秘道另一边跑开的那个戴草笠的小家伙……”
瓜皮小帽那厮凑近惑问:“你也有过‘叱咤风云’的事迹?”信孝嗅闻茄子猜想着说道:“他似是天文学家托勒密的老师,对吧?”小皮索目光迷糊地捧盒悄谓:“除了身为恺撒的亲戚、以及安东尼和埃及女王的亲信幕僚、罗马与埃及图书馆和博物院的督造者等这些不值一提的位份以外,当然我还有别的名字,用于正式场合,留存史册记载。你以为我会随便透露曾经在‘青山病院’那里收过众多学天文的门徒,那是不可能的。至于人类的未来,很遗憾只能在天上。因而认真学天文才有望找到出路……”
信孝闻着茄子不安道:“为免给人捉去强迫吃药迷糊,咱们最好还是别四处穿越。赶快洗洗就走,尤其须记住不要误入妇女那里被逮……”
恒兴梳着头问:“为什么我要去别处洗澡?”
“男女分开洗,”管事人仰着鼻说,“各有各的去处。别混在一起。”
说着又伸棒儿,却往金发小子胸前横挡,随口吩咐:“妇女到另一间去泡池子。”
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恼道:“你才是妇女!”
“没错,”有个黑须老翁在柜台后边歪着头低哼道,“那是我老婆。她眼神儿不好……”
“不公平!”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质疑道,“凭什么你老婆可以杵在这里,而我和那个油腻头发夹住好几把梳子拔取不掉的哥们要被撵去别处泡浴,莫非存心歧视,以为我一时落魄就另眼相看,将来我必用火与剑洗劫你这间仿冒罗马澡堂,‘睚眦必报’是我做人的风格,而我必使罗马再次伟大……”
“你想多了,”黑须老翁眼皮没抬的说道,“罗马帝国已灭亡,没有机会再次伟大。不过我们这里也跟古罗马差不多,甚或更加等级森严,但不论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大家都要上澡堂洗澡,怎么办呢?于是澡堂里也分门别类,身份地位不同者,走的门道各不相同,洗澡的地方亦不一样,大家各不相扰。彼此隔离未必等于歧视,只为相安无事。洗澡就洗澡,不要想太多……”
“罗马怎会灭亡?”冒着热气的石台上趴着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歪叼烟叶卷儿说道,“有俄罗斯在,无论你们这些突厥人如何使用蛮力搓我痛不堪忍,誓死为拜占廷公主光复君士坦丁堡的决心亦不动摇……”
黑须老翁微哼道:“那就再使劲搓他,直到闭嘴。不然便让按摩师踩折这个疑似混入澡堂的俄罗斯探子骨骼,扔出后巷……”
有乐摇扇转询:“你们这里也有按摩服务?”
信孝伸茄一指,只见那些顾客先用凹槽里的热水把身子打湿,然后躺在热蒸蒸的大理石台上。提供搓身服务的侍者手戴一个毛巾样子的薄手套,一边按摩,一边慢慢擦顾客的身子,直到把顾客身上所有的污垢都给搓出来为止。按捏过颈背,另一位侍者手持扫帚似的刷子,沾上许多用不知何物制成的泡沫,轻轻地往顾客身上涂。
待泡沫浸透皮肤,侍者再舀水把顾客身上冲得干干净净。侍浴者退下以后,有些顾客还没过足瘾,便裹上浴巾往澡堂中间的石台上一躺,再让蒸汽好好地蒸一蒸,以使浑身的疲倦逐渐消失。有的顾客要离开浴室时,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侍者上前帮其擦干全身,为他换上一套新的浴巾,并询问是否需要刮脸、修指甲等服务。
另有澡客回答需要,侍者通知专业剃须师在顾客更衣的小房间门口恭候,引领顾客到更衣室,在那里休息、翻看画册,也可以享受刮脸、修指甲等服务,然后再倒头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有些顾客醒来,穿好衣服,清点东西,再到大厅去付账。这时,曾为顾客提供服务的人已在那儿排队恭送。付清本该付的账目,那些顾客没忘给排队恭送的人一点小费。然后到门厅换好鞋,在侍应们的欢送声中迈出堂外。
“真是不虚此行,”有乐参观毕,加以称许。“回去后我也要积极推广这些进步的做法。”
信孝闻茄说道:“何须你推广?咱们那里对罗马浴场历来向往,近年渐连文字也想改成罗马字,但我觉得他们越改越显得不伦不类,我爸爸亦认为还是正儿八经的汉字好……”
瓜皮小帽那厮悄问:“其父是谁?”有乐展扇笑谓:“信长。”
小帽儿落地,前额光秃、脑后盘辫那厮匆忙拾起戴回,摸了摸搁放旁边的衣物,又问:“我那支手枪先前似乎让谁捡去啦?”
“在我这儿。”信孝从腰后掏出,伸递过来。瓜皮小帽那厮接在手上,抬起一嗅,皱起脸纳闷道,“你刚才揣哪儿?怎竟变味了……”
恒兴不顾满头夹梳难摘,表情严肃的转面提醒:“你回去别跟人乱说这些见闻经历。以免泄露天机……”
“怎么敢告诉别人?”瓜皮小帽那厮皱着脸说,“乡亲们会以为我被科举考场那些八股文折腾疯了,有谁还愿意倾听我对时局进行严肃的演讲?”
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惑觑道:“你是谁来着?”
“都告诉过你们,”瓜皮小帽那厮光溜溜地站在其畔郁闷道,“我并非等闲之辈,来自南海,将来在维新方面必有作为。误入怪雾里迷失以前,我刚去罗浮山观览过葛洪修真的古迹,他是鲍靓的女婿,娶了东晋吏部尚书兼镇南将军阮孚的老友‘南海太守’鲍靓之女鲍姑为妻。抚今追昔,我唏嘘不已……”
“先前谁说那个‘哨子’在阮遥集那里?”有乐一扇将他往后边拍开,随即问道,“我们要不要穿越去拿回来?因为我觉得那个小混血儿似乎不太靠谱……”
“先别乱跑,”恒兴使劲拔梳子,转望身后,难抑不安道,“咱们好像又带丢了谁……”
“一积,”信孝抬茄自拍头额,懊恼道。“刚想起来,咱们把泷川家那个小孩儿丢在古埃及了。王宫里一班宿卫发现他‘落单’在内,必会顺手捉去阉割,培养成为小宦官。”
我亦省起那穿条纹衫的小孩并未在此,顿感糟心:“先前那些伙伴还没找回来,竟又弄丢泷川一益的孙儿,可怎生是好?”
“他好像不止丢过一次了吧?”有乐郁闷道,“前次还带丢在‘竹林七贤’的阮咸家中,不知如何突然又出现在‘哨塔’上,给咱们撞到他端坐于神奇的超空间巨塔里面吃饼……”
“我把几袋衣物也丢在阮咸家里,”长利憨问。“当时赶不及拿走怎么办?”
“洗完澡赶紧去找回那个哨子,”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忙道,“我还要拿它送给克拉苏的父亲老克拉苏,其乃罗马首富。喜欢收藏古物,必会因而给些资助供我刊印原创诗作……”
“别想那些破诗了,”有乐啧然道,“将来你不靠写诗混饭。”
“我热爱写作,”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又挨一拍,捂额说道。“不舞文弄墨,还能搞什么名堂才有出息?”
“舞刀弄剑,”有乐先捂住金发小子的耳朵,然后告诉。“才是你尚未找到的真正出路。你最厉害的是唆使杀戮,终于成为著名统帅,在罗马第一个终身执掌大权,开创了军事独断的先河,给罗马帝国的建立奠定基础。你为抢夺战争指挥权与马略发生冲突,相互仇杀,争得兵权便率军东征。洗劫东方诸邦以后,你统领六个军团向罗马进军,提出响亮的口号,‘拯救祖国,使她不受暴君统治!’但你亦乃暴君,罗马人进攻自己的祖国,这是史无前例的大事件,从此开了—个恶劣的先例。你用火与剑攻下罗马,马略兵败逃亡,你让人骇怖的铁腕统治开始了,即便病危临终时人们对你仍心有余悸,你一生杀了无数人,却能悠闲漫步街头,安然垂钓水滨。”
“他有这么厉害?”光膀愣立的秃汉不由疑惑道,“我一直觉得苏拉这小子是个废物,只会游手好闲、吹牛和泡妞。或许他在另一个世界才可能变得厉害,而我刚才听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和另一个版式的他……”
“没有另一个他,”有乐伸手转捂秃汉耳朵,随即笑谓。“曾听聪明的小珠子说,我们都是唯一的。或许存在无数个世界,但苏拉只有一个。你们都会因为低估他,付出惨痛代价。而你未来的女婿恺撒最终也学他走上了那条不归路,下场却没他好。”
“赶快洗完就走,”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催促道,“以免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年代和分不清男女的地头,竟成不归路。”
我把头套收起来,说道:“你们一走开,没东西遮挡在跟前,别人就看见我在这里。要不我先藏进壁柜里等候?”
“没必要急着找地方躲藏,”信孝伸嘴到耳边悄言道,“你和有乐一样头发还未长出多少,只要把脸蛋胡乱涂抹脏些,裹上我从旁边捡来的这条黑巾,扮成搓澡工,或者提供其他服务的侍应,差不多能蒙混得过去就成。前堂那个管事的大婶似乎眼神不好,刚才竟把恒兴误认成毛发茂盛的妇女,要撵他去女浴室那边……”
我到墙边拿东西抹脸,犹仍自感忐忑,蹙眉摇头道:“刚带丢了穿条纹衫的那小孩儿,不明白你们为何还有心情泡澡……”
“泡浴只是表面工夫,”有乐缠裹浴巾转身说道,“我们急需在人多热闹的土耳其浴场里尽快找到那蚊样家伙,好让他带大家穿越离开。要不然你说怎么办?先前咱们进来的那条神秘通道不见了,除非你有法子再让腕环转出一连串圈圈儿,便如前次那样唰一下就打开时空通道带我们瞬间返回古埃及,再度遭受猛烈的鞋雨袭击……”
我摊开手,无奈地说道:“先前试过,似仍不得其法,腕环没听使唤。”
瓜皮小帽那厮听着澡客在池边交谈,不禁转面惑问:“为什么我们彼此皆能听懂各自的言语呢?此节我百思不解……”
“不解就别解。”有乐指了指我腕间不时荧烁的朱痕红点,自亦纳闷道,“便连聪明的小珠子都会玩这手,所起的作用无可名状,效果难以言表。更何况她腕间摄附的那几粒微闪之星,小珠子认为其皆有神奇无比的能力,怎奈咱们境界低,无法解释其中原理,说了你也不明白。犹如童年尚未终结,我们处于文明的低阶,当下所能进行的原始状态交流方法是只须一边泡澡一边唱歌,这样便可在人多喧杂的浴场找到对方。”
长利返身告诉:“刚刚我好像又听到蚊样家伙不知在什么地方哼歌来着。”有乐忙道:“咱们赶快进入‘对歌’这一环节,记住要唱对才接得上头,以免妨碍互相找到彼此。”
“唱歌我最能了,”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凑近探问,“哼什么歌?”
长利憨然回想道:“我记得好像是‘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不清楚什么地名的塔上唱完了夜歌。’信孝你也在‘圣宫沦陷’那里陪突厥苏丹唱过,觉得对不对?”
信孝挠腮未语,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皱眉哼了哼,随即捏拳一挥,不顾捶墙手疼,悲愤道:“明明似是我小时候写在罗马陋巷墙壁的诗句,谁偷去改编成歌谣也不告诉我一声半句?别忘了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真理处于一箭的距离之内,火与剑正在路上……”
“没法通知你。”有乐啧出一声,伸扇拍头道,“因为刚才有个搓澡客提及此刻君士坦丁堡已改名,大概距离古罗马时代至少有一千多年,你早就挂了。”
金发小子听得啼笑皆非,长利憨问:“你自创那几句是什么样的呀?”
“我的原作是这样,”金发小子不加思索地吟道,“蚊蝇在古都的陋巷到处飞,夜莺却已在帕拉蒂诺宫殿的塔上唱毕邀月歌。蜘蛛在我家破旧的屋顶织下丝网,诗意犹萦春满楼花枝招展姑娘们的裙袂飞扬间……”
长利愣问:“春满楼是什么地方?”
“一个真正会欣赏诗作的去处,”金发小子抬手遮嘴,小声告知。“车高马大的东方驿路老板掏腰包开设之风月场所,俗称窑子。唯有那些窑姐们最懂我……”
有乐摇扇笑谓:“但我们听过就知道你不会成为合格的诗人。”信孝闻茄称然:“历史也提供了真实的答案。”
金发小子越发不忿道:“我现场改成歌曲唱给你们听,便知谁更才华横溢……”
刚放开腔唱,一个硬板刷飞来,啪的打在脸上,应声而倒。
有乐连忙转望:“谁扔的刷子?”
池畔一个拿刷挠股的壮男瞪视道:“有意见吗?”
有乐拍掌称快:“怎么会呢?我本来也想找东西扔他,却让你抢了先。”长利拾刷自用,没忘叮嘱一声:“有发髻的皆包头,别给撵去妇女那边。”信孝取毛巾裹头,往发髻上连绕几圈,状似螺旋向上。
拿刷挠股的壮男冷哼道:“我不包头,你有意见吗?”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夹杂在人丛中徐徐转面,歪戴儒冠而觑。
瓜皮小帽那厮抬起瘦胳膊使劲挤肉伸去壮男跟前呈示,睥睨道:“瞅啥?没见过戴帽洗澡吗?”
信孝裹着毛巾,以独特的丹凤眼瞟过来,手抬茄子问道:“没见过拿茄洗澡么?”
有乐伸扇一拍,笑觑道:“没见过拿扇洗澡呀?”
壮男捂额刚啧一声,恒兴头裹大巾,握刀凛视道:“没见过拿刀洗澡么?”语毕抬刀,连鞘伸抵壮男颈侧,微哼道:“宝刀筱雪,出必饮血。”
向匡跟随其后,亦咣一下敲头,问道:“没见过拿井盖洗澡吗?”众皆转觑一怔,有乐讶然道:“这个盖子哪来的?”
“想是刚从后面拿的,”长利凑近憨问,“你去那边看见了什么?”
“有条后巷,”向匡抬起盖子遮嘴,低声告知。“两三个小厮不知让谁干倒在角落里面……”
头裹乌布的管事人坐在高凳上,兀自烦恼道:“几个小工到现下还没来,人手不够使唤,连我都不得不顶替上堂,忙昏了头,让那伙不男不女之人莫名其妙地混入……你手里捧的什么糕点盒?”
小皮索捧着东西转望道:“没见过捧盒洗澡吧?”
“找碴是不是?”头裹乌布的管事人伸棒儿拍了拍,坐在高处俯视道,“盒里有什么?”
小皮索掀盖以示,煞有介事的告知:“两个小型‘天外来客’的尸体……”瓜皮小帽那厮匆忙从斜挎的枪匣里掏枪,从后边伸眼一瞧,纳闷道:“我只看见有一对‘公仔’摆放在内……”小皮索加以辩驳:“这根本不是你以为的‘公仔’,其乃‘天外来客’的化石,足以证明我们并不孤独……”
瓜皮小帽那厮收了手枪,在盒边说道:“包装盒像广府茶楼的中秋饼,幸好所见尚未使我崩溃……”长利憨问:“你究竟是谁来着?”瓜皮小帽那厮抬枪遮嘴,侧首回答:“我小时候的原名是祖……”
信孝闻茄转询:“你该不会跟成语‘祖财阮屐’的祖约有何瓜葛吧?”
瓜皮小帽那厮微哼道:“算你有见识,东晋将领祖约是豫州刺史祖逖胞弟,当初他联合苏峻一起以诛杀庾亮为由,起兵反叛,屡战屡败,率众投奔羯胡建立的后赵,遭石勒所诛,史载宗族夷灭。其实灭掉的没那么彻底,毕竟范阳祖氏是北方州郡中的世族,祖约兄弟六人,并未全都跟他一起叛变投敌。为免受其牵连,一些留在江左的族人先后追随‘广州刺史’阮遥集南下。到了中途,随行的阮家亲戚潘氏族人分为三路。一路与郑芝龙的先辈入闽徙居南安,另一路前往越南投奔‘交州刺史’阮放,还有一路继续跟随‘南安侯’阮遥集南迁。祖氏也和他们一起进入岭南,沿途不断结亲于各家,原姓亦改别样。并与苏峻的其余族人跟着镇南将军阮遥集的老友‘南海太守’鲍靓居住在南海开炉炼丹,从此那个地方被称为‘丹灶’……总而言之,你们学历史,不可只看官方所谓正史和民间的野史,要了解得更详尽完整还须加上各个历史人物及其亲友的文集、笔记、书信,尤其是各家族的宗谱、系谱、族谱、家谱这些方面也尽量不要漏掉,真正靠谱的历史脉络在里面,因为我们历来是‘家天下’。”
长利憨然道:“怪不得一见就觉得你莫名亲切。”信孝闻茄惑问:“你为何感觉他莫名亲切?”
“或许因为未必全无瓜葛,”恒兴转觑道,“不无渊源。长利和有乐的母亲来自岩室村落那边,曾听我老婆透露‘岩室殿’的外婆好像名叫阿阮,或者阿沅……”
长利憨笑道:“恒兴老婆原先是我和有乐的嫂嫂。她老公死掉,才改嫁恒兴。”我瞥恒兴一眼,他仓促挪避往后。
信孝闻言纳闷道:“我爸爸似乎提过,有乐和长利他们妈妈的曾外祖母本名叫阮沅,那一片石头村落聚居有不少原唤这个姓氏的所谓‘渡来人’,不知是‘崖山海战’的时候从岭南坐船渡海逃过来,甚或更早……”
“或许更早也说不定,”瓜皮小帽那厮在旁琢磨道,“史载八王之乱至永嘉大乱,阮修南行避祸,遇害于途中。随行溺舟未死的阮氏亲族有一拨从江苏太仓附近登船出海,从此不知所踪。谁说远亲不如近邻,有缘千里来相会……”
小皮索捧盒说道:“你看这两个小型的‘天外来客’,跟我们人类在外观形态方面亦有相似之处。”
眼见众欲围观,有乐连忙伸扇拍头,提醒道:“你们不要在这里显得太出类拔萃、过于引人注目,当心被愚昧无知的家伙提前捉去强迫吃药迷糊……”
黑须老翁在柜台后边歪着头问:“盒里究竟有什么可看的?”
“只是中秋饼,”瓜皮小帽那厮见有乐使眼色,忙加遮掩道,“精致包装的风味点心而已。”
黑须老翁微微点头道:“拿去放好,各吃各的,留神儿别给俄罗斯人伸手占便宜……”瓜皮小帽那厮转面问道:“为何对俄罗斯人如此不放心?”黑须老翁不耐烦道:“因为争夺克里米亚,最近他们又跟土耳其较劲……”
小皮索恍然道:“哦,我晓得这是什么年代了!”黑须老翁冷哼道:“哪个年代没较过劲?自从君士坦丁堡被我们占领,不少拜占廷人跑去俄罗斯,随公主迁到那边广袤的土地开枝散叶以来,就未曾消停……”
长利憨问:“你们这澡堂里面也可以给人吃东西吗?”
“当然可以。”小皮索指点道,“土耳其人进浴室大都带一个丰盛的食品盒,装着羊肉串、腰子、酸奶、榛子等食品干果。沐浴后,新朋旧友聚在一起,边吃喝边聊天。这种‘浴室聚餐’往往持续许久。然后各自回到更衣室的单间,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太阳西下才回家。你瞧那边,都是吃的……”
长利忙转身说道:“我要去找个袋子……”
“似还可以边吃边按摩,”一个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热石台上说道,“在正宗的土耳其浴室内,专门有一批按摩师。当沐浴者舒展四肢躺卧在‘肚皮石’上,双手涂满橄榄油的按摩师便在他身上推、拿、揉、按,使全身皮肤微红,血脉流畅,顿觉浑身轻松,舒适无比。”
黑须老翁在柜台后面侧着头问:“你还没被搓死?”
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斜叼烟叶卷儿,冷哼道:“来自苦寒之地,这身皮粗厚着呢!”
“那就再加把劲搓他。”黑须老翁向我这边遥投眼色示意,微扬下颌叫唤道,“你还不快爬上身去用力踩……”
我愣没反应过来,在角落里怔望道:“啊?叫我也去……”
“既已穿扮成这样,”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叉腰鄙夷道,“你不去给人搓澡,难道叫我去?这不是我擅长的,我要回去再造共和,让罗马重新伟大……”
瓜皮小帽那厮不以为然道:“共和?假的!就会说漂亮话,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不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
有乐啧出一声,摇扇说道:“别扯远了,赶快去找蚊样家伙,记住要在茫茫人海中‘对歌’……”
信孝走向几个光身泡浴的粗汉,抬茄子到嘴边,清唱:“蜘蛛……”粗汉纳闷道:“滚开!”
随着有乐悄指,我瞧见恒兴的背粱粘有一条东西。恒兴昂首挺胸,与向匡大摇大摆往前走,后边的人睹而含笑不语,皆没告诉他。
我一时未瞅清,转面惑问:“那是什么呀?”有乐摇扇笑谓:“从埃及带来的古董。”瓜皮小帽家伙讶觑道:“那根盲肠之类腌臜物怎竟粘贴未掉?”
小皮索捧盒观察道:“其已在埃及大夫的坛坛罐罐里浸泡药水多时,难免有些黏稠了。”
信孝顾不上往那儿多瞅,转向一个泡澡的老汉,抬茄子到嘴边,目光脉脉地清唱:“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老汉眯着眼听,越靠越近。信孝后退一些,以纯情的嗓音继续唱歌。不知不觉,又有若干老头赤身围在其畔,笑眯眯的靠近欲摸。信孝匆挤出来,慌溜道:“不对劲……”
向匡移身坐到一个郁郁寡欢的泡澡家伙旁边,唱起乡腔小调:“蜘呀啊啊蛛……”郁郁寡欢的家伙往别处挪避,向匡跟随其畔,亦往那边挪躯,继续哼歌:“织呀啊啊网……”郁郁寡欢的家伙又往墙边移动,向匡也跟着挪过来,终于挤他在里头。向匡转面伸嘴,往耳边哼唱:“猫呀啊头鹰……”
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歪戴儒冠,在澡池角落与另一个葫芦形状冠帽更加高耸之人纳闷互觑。彼此刚要张开嘴,却又一齐闭上。
小皮索捧着两盒东西不时掀开给旁边充满好奇的顾客窥看,瓜皮小帽那厮忍不住掏枪伸抵盒子,忿道:“里面的小怪再用大眼睛瞪过来,我必一枪打爆其脑袋……”
恒兴皱眉问道:“你们几个在那边怎么不唱歌?”见其握刀逼近,拿刷挠股的壮男匆欲走避,却被恒兴先伸刀鞘搁肩,无奈只好憋着脸听他表情严肃地哼歌:“蜘蛛在京都的舍利塔上唱完了夜曲,猫头鹰却已在室町的宫殿里织下丝网。”
“不上道儿,”有乐在池中摇扇苦笑,“陕西有句话见客下面,不能为了碟醋,包了盘饺子。七个锅盖八个锅。这样怎么可以敲边鼓?说都是风吹的,人力有时尽。笑容不会消失,但会出现在别人的脸上。能走上高位的,没有一个是傻子。然而有些人的弱智,到了神憎鬼厌的地步。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可你们怎样教也不上手。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最可靠,后面就看自己的能耐了。歌要这样唱……”
旁人纷纷围过来听,有乐张嘴几次,转面悄问:“怎样唱才对?”
信孝手拿茄子抬到嘴前,先以丹凤眼瞟他一下,说道:“这样唱才好听……”语毕,又含情脉脉地开嗓:“蜘蛛……”
有乐啧然道:“你不要把什么都唱成抒情歌曲。后面又有个老头跟过来了……”
信孝转面瞧见一个笑眯眯的摧颓老头涉水而至,匆忙跑开。
“我不会那样唱歌,”有乐摇头说道,“以免吸引更多笑眯眯的老叟从浴池四处包围上来……”
“奇怪的是墙边摆放那些梳子去哪里了?”一起来的秃汉寻找道,“一根也没剩下。”
“头秃,”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抬起木槌儿先往秃汉脑袋上敲打,随即将其搡开,挤过来搜刮道,“就不要学人梳头。咦?瞧我找到什么……”
“别翻我搁在旁边的袋子,”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热石台上说道,“里面有生猪肉,不适合你。然而我们俄罗斯那边寒冷,不得不吃多点儿……”
黑须老翁在柜台后面转觑道:“把袋子扔出去!倘敢在这里吃猪肉,我立马亲手格杀你……”
“谁想吃生肉?”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自到一旁翻袋搜罗道,“我是个讲究饮食的人,别以为贫穷就不讲究。每次在春满楼后巷捡到别人遗弃的胎盘,我都是先拿回家煮熟才拌调料吃……”
长利拎东西走过,闻言憨问:“你为何吃别人分娩后扔掉的胎盘?”
“养颜。”金发小子抬手遮腮,低声告知。“据说其甚滋补,且有美容作用。这个秘密我只透露给你一人……”
“先前听说你似乎出身不低,”长利憨问。“为何沦落到此等地步?”
“苏拉出身于罗马一个家道式微的贵族门第。”恒兴满头梳子地转谓。“他的六世祖曾两度执权,但其所蒙受的耻辱比他的光荣更为昭著;由于被查出拥有超过十埃斯的金银餐具而犯事,他被赶出了元老院。自此,这一家族便湮没无闻。苏拉幼时家境贫困;年岁既长,居于低价赁来的寓所,其楼上房客是一个释放的奴隶。金发少年苏拉倾心文学艺术,嗜好交际娱乐,整天混迹于优伶、小丑和娟妓之中,自有一番阅历。日后他的情妇,一个富有的名妓临终将财产悉数遗赠给他。苏拉又承继了钟爱他的继母遗产。境况的改善使人们刮目相待这位放浪形骸的纨绔公子,从而步入历史舞台。正逢罗马陷入城邦危机,酝酿重大变革的时代。连年的战争和内乱为一切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人提供了很好的机会。乡村佃农出身的破产骑士后代马略七次执政,进行军事改革、实施募兵制,职业军人越来越依附于将领个人,俨然成为私有的资产,终使罗马逐渐走向‘军头’独断专权和帝制。而在马略首次执权时,苏拉被任命为财务官并随马略渡海去阿非利加参加朱古达战争……”
“为何不撵去别处?”黑须老翁在柜台后面纳闷道,“我指的是一头梳子的那个……”
包裹乌布的管事人坐在高凳上,往恒兴背梁瞅了瞅,纳闷道:“我不能确定长在后背这样算不算……”
恒兴不解:“什么东西长在后背?”
包裹乌布的管事人伸棒儿一指,含糊其词:“尾巴。”
信孝四处唱歌,或因腔调纯情,不意吸引来多个笑眯眯的老头,纷渐尾随其后,他匆溜过来不安道:“我也有尾巴……”
有乐伸扇拍打道:“谁要你以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和抒情歌曲到处招惹人家?”
长利拎着东西憨望道:“他唱什么歌曲都是这样子。让人以为是情歌……”
信孝仓促走避道:“可我只会这般婉约调子,慷慨悲歌不起来。”瓜皮小帽那厮皱起脸问:“我看你没著衫,刚才把手枪究竟揣哪儿?”
“你往哪儿踩?”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我脚下问道,“为什么踩得我莫名的兴奋了呢?”
黑须老翁在柜台后面恼觑道:“我叫你蹦上身去踩他死,不是要你踩到他兴奋!”
我连忙跳下来穿鞋,向匡在池子一角转面问道:“要谁死?”
黑须老翁在柜台后沉哼道:“谁敢在这里搞事,我就要谁死!”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热石台上抽烟道:“谁要搞事?我只是来泡个澡。基辅的老乡,你没事罢?”郁郁寡欢的泡澡家伙在角落里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瓜皮小帽那厮握枪惑望:“什么‘鸡铺’?”郁郁寡欢的泡澡家伙耷拉着眼,无语而视。
“别以为我们夫妇老眼昏花,”黑须老翁在柜台后郁闷道,“瞧不出澡堂里混进了不速之客。俄土大战在即,又怎么样?掌权的官僚们互相玩什么博弈,别把平民百姓坑进去。做点儿生意不容易,搞砸了这家老牌浴场,你以为很容易就又能有钱重新盖起来吗?那些在瘟疫中纷纷倒闭的店铺,蚀尽老本还欠了一身债,去哪儿找钱再度开门做买卖?”
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歪戴儒冠,在澡池一隅与多个各种形状冠帽更加高耸之人互觑。其中有个球形高帽的粗髯汉子面孔微侧,凛目转视柜台方向,面色肃煞的低斥道:“别发牢骚,不关你的事就闭嘴!”
“信心不是靠嘴说着就有的。”黑须老翁托腮坐叹道,“无论怎么吹嘘,权贵们好听话说得再多,很难让人信得过。听闻他们像往热锅汤里下面团儿一样急着在黑海建造许多战舰,前次我就撂话在这儿,没过多久要打仗,做什么生意?果然不出两年,干戈互见……”
长利闻言不安:“啊?此处也要‘干戈互见’,刚才还以为一片祥和……”另一个纺锤形高帽的灰髯汉子瞥视道:“你摸走了这里不少食物,还想‘祥和’到哪儿去?”旁边有识得的洗澡客小声叨咕:“突厥巡卫何时先已在内?”
“大官要有大官的样子,”黑须老翁侧目打量那伙高冠耸立之人,语含告诫道。“好自为之。”
一个圆筒形高冠的卷髯客在柱边投目恹视道:“不然怎么样?”池边坐擦身子的椭圆形大帽家伙笑哂道:“手中无权,还能怎么着?就算你是扎干诺斯的后代,他活着的时候,晚年还不是靠边站?”
向匡坐在池边,拿井盖轻敲脑袋一下,转脖问道:“后巷那几个小工,是你们混进来之时干倒的吧?”郁郁寡欢的泡澡家伙在角落里捂额摇头,随即抬手悄往别处一指,毛发耷垂的回答:“自以为是,或因你没看到别人所为……”
我觉腕疼猝剧,投眸但见躯影遮掩的间隙,墙角悄踞一人,头罩麻袋,背朝这边。
“什么路数?”旁人纷皆移身退后,有个高冠耸帽的黑髯汉子探臂揭掉麻袋,头上还有方箱,黑髯汉子又掀下,发现另有木盒,黑髯汉子再掰扯开,露出瓦缸。黑髯汉子啧了一声,抬斧敲击,破缸之后,仍有个铁桶。黑髯汉子怔瞧道,“啥玩艺儿?瞅着像桶,竟砸不开……”
“就跟‘套娃’差不多,”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热台上咧开嘴乐,“一层接一层,没完没了。”
黑须老翁侧觑道:“你的同伴?”
“他们的囚犯,”毛发耷垂的泡澡家伙在池边郁闷道,“莫非你们没留意其胯间那条锁链牵在谁手上……”
随着链声啷响,头罩铁桶之人微有痛哼。长利不安道:“我瞅着亦觉蛋疼。”
没等我看清破袍下那条链索通往哪里,凑近细觑的黑髯汉子倏从桶边掼飞坠池。有只手从旁俯伸,拾起麻袋,罩住铁桶。
长利惊问:“是不是那个头戴简陋便桶之人?”
瓜皮小帽那厮握枪惑问:“什么人?”长利抬手遮嘴告知:“疑似传说中的‘上帝’。”
有乐摇头说道:“然而不像。因为眼前此躯矮胖,并没穿鞋。腹满肠圆,显得形态庸俗不堪。关键区别在于其脑袋上那个并非简陋便桶这么简单……”
“瞅似精制打造的方桶,”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从其中一间更衣室门边端持长铳悄瞄道,“四面嵌套有爆破装置。却非朝外,而是朝内……”
“一触即发,”小皮索捧盒转瞅道,“四至五枚‘定向雷’反过来环绕分布,设置机括的目标是此桶中人的要害。然而据我所知,这个年代不应该有此类杀器,谁弄的?”
毛发耷垂的泡澡家伙从池边郁然望向柱影遮掩之间。
“不好意思,”一个光股怔楞的澡客失落浴巾,懵然转望后边,另有个模样似他的家伙披袄笑谓,“临时打造,手艺粗糙。”
头罩铁桶之人悄欲溜开,却被拽扯而回。随着链索荡转,发出连串痛嘶低哑,跌到柱后悄立的几双靴前。
我不禁讶觑道:“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柱影里飘出呛鼻烟雾,一个毛发蓬松家伙抱鸭而行,语含懊恼道:“阿梨,你看我跟他们几个穿过通道时,又串错门了。先前谁的主意?千辛万苦回来捉个坏蛋……”
瓜皮小帽那厮握枪惑问:“所谓‘他们’是谁来着?”
“追随众神前往瓦尔哈拉……”在穿袄家伙高亢萦回的苍凉雄浑歌声中,水气朦胧的廊间现出数影参立而立。其中一个肩披军衣的白面微须男子随手拽链欲离,拉扯头罩铁桶之人跌步踉跄跟随。瓜皮小帽那厮刚要抬枪,先被一管粗械伸抵要害。端立门边的一个毛发散乱的蒙面持械者微摇首道,“不必强出头,我们穿越回来捉拿的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要让其活到地老天荒,一直为自己的罪恶遭受无尽折磨……”
“千古罪人?”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抬起木槌儿先往光膀愣立的秃汉脑袋上敲打,随即转面愕问,“难道咱俩还不算?”
秃汉捂头呼冤:“我跟马略在街边卖盘而已,与你这骗吃骗喝家伙相比,能有多大罪过?”
“倘若同我们逮到的末世祸首比起来,”毛发散乱的蒙面持械者冷哼道,“谁的罪行都不值一提,到头来终究算不得什么。然而挡道者死,识相走开!”
那伙高冠耸帽的须髯客纷嚷道:“随手撂翻我们一个伙伴,还想从眼皮下走掉,哪有这么容易?”
白面微须男子驻足留步,转面凛视。眼见四周杀气渐盛,有乐忙道:“随时要开打,须得赶紧找蚊样家伙带咱们撞墙走,那支歌怎么唱才对?”
高冠耸帽的须髯客亮出刀斧,一齐围过来唱:“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
有乐不由傻眼:“哇靠!孰料这班突厥人全都会唱……”
但听穿袄家伙以一嗓“瓦尔哈拉”的高音压住了全场,激荡土耳其浴室。
黑须老翁见那几个不速之客欲离,忙从柜台下掏家伙道:“进澡堂不付钱就想走?”
“瓦尔哈拉……”
“拉你个卵!”黑须老翁开枪射脸。砰一声响,穿袄家伙裂腮而倒,有根飞钺投至,嵌在柜台上。黑须老翁探手拔出,迅即抛掷。头罩铁桶之人歪着脑袋,肩挨一钺,倒撞门边。毛发散乱的蒙面持械者转觑道,“死了没?”
瓜皮小帽那厮刚要给他一枪,有乐抢先拉住,急道:“你别掺合!”话声未落,毛发散乱的蒙面持械者忽遭投刀扎倒于旁。
毛发耷垂的泡澡家伙从池中陡然抬起一大簇连串器械,噗一声喷发,高冠耸帽的须髯客纷倒于地。
向匡匆忙往旁惊避,我亦让恒兴仓促拽开,眼前枪林弹雨,霎刻之间血肉乱撒。
黑须老翁顷挨数击,血染衣袍,悍犹未倒,从柜台后边踉跄走出,捡枪连发多下,射摔毛发耷垂家伙于池边。黑须老翁随手拾斧,蹒跚前行,拖着淌流的血迹,趋近毛发散乱的蒙面持械者跟前,抢在粗管复又抬起之先,倏然挥斧劈翻。
恒兴拽我避到柜台下,只见拿刷的壮男缩身在内颤抖不已。轰一声响,柜台崩塌半边。壮男少了一爿身躯,栽在我脚旁。
硝烟弥漫,头裹乌布的管事人跌在高凳下,端起沉重器械又轰一发,砖石激撒,多人坠池殷溅。
有乐抱头奔避,惊啧道:“那位大婶眼神不好,咱们别留在这里给她打到……”
慌乱之间,旁壁又遭轰塌一片,石屑迸散杂乱。橱柜门震开,信孝颤拿茄子爬过来忽有所见,讶觑道:“咦,那些浴巾呢?”
“通道怎竟又出现?”有乐匆瞧一眼,急忙招呼,“别提浴巾了,赶快躲进来!”
恒兴拉我欲往,蓦见有个圆球形状的物体悬空转出,挡在面前。
白光一炽,耀目难睁,四周骤有爆响剧震,地面撼动。我耳朵嗡鸣难息,良久犹未定神。
“往哪儿踩?”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我脚下问道,“怎竟踩得我莫名的兴奋?”
一团湿巾揉成球状,朝我头额抛打。我猝惊回神:“球……”
黑须老翁从柜台后面投巾恼觑道:“我叫你蹦上去踩他死去活来,不是要你踩到他莫名兴奋!”
我刚跳下来懵头找鞋,有乐伸扇一拍,啧然道:“为什么不穿鞋袜乱踩别人?”
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石台上斜叼烟卷棒儿转瞧道:“没事别慌,我感到很爽……”
有乐伸扇拍打道:“你在享受其踩,当然爽歪歪……”
黑须老翁在柜台后面微哂道:“洗完土耳其浴,人们皆能感到很爽。只要是真的顾客,没谁不爽。别以为我们夫妇年老眼花,看不出这里今儿混进了‘不速之客’,有些人根本不是来洗澡的……”
淌汗淋漓趴在石台上的家伙忙道:“我是来洗澡的。”黑须老翁冷哼道:“你不是。”
“我真的是顺便来洗澡的!”趴在石台上淌汗淋漓的家伙叼烟卷儿申辩道,“不信你问基辅的哥们儿。我跟他一起尝试踩冰渡过第聂伯河,找捷径围绕鞑靼军营转一圈儿,然后穿过多重鹿砦防线,由于克里木汗国流行瘟疫,我和基辅的哥们被阻挡在隔离地带暂时没办法返回顿河区,就辗转经霍京出海,搭黑海运粮船往返于亚速和地中海之间,但不准备糊里糊涂被载往波罗的海,甚或多瑙河战区,于是就在你们的港口下船,顺路洗个土耳其浴……”
向匡身旁那个郁郁寡欢的泡澡家伙耷垂毛发被挤在角落,投来无精打采的一眼。
“你不该来这里,”黑须老翁从柜台后瞥觑道,“俄罗斯和乌克兰联军与土耳其军、鞑靼军对阵多时,别以为留在城里的突厥铁骑巡卫全是废物,视而不见。我听闻顿河集团军已折损不少探马,第聂伯河集群前哨的首级挂满了沿岸的秃树梢。估计你们刚上岸,就给人一路跟踪。有命进城,未必还能活着出去……”
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跟前那个葫芦形状冠帽更加高耸之人面孔微侧,忽问:“你站队哪边?”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刚要张口回答,黑须老翁从柜台后迎视道:“我坐在这里,身为浴室掌柜,无论你们处于哪一边,进来泡澡须守规矩,尤其不可白吃白拿。递条子不管用,我这儿不接受白条。出去之前要付清了帐才走……”
长利拎着东西懵问:“这是什么年代呀?”
“俄土战争。”小皮索捧盒转谓,“突厥亦即土耳其攻灭拜占廷后兵锋四掠,又与新兴的俄罗斯断断续续打了两百多年。俄罗斯帝国与奥斯曼帝国之间为争夺高加索、巴尔干、克里米亚、黑海等地进行的这一系列战争,在俄罗斯及其铁杆盟友乌克兰和希腊人看来,不得不以战止战,旨在结束地跨欧亚非三洲、曾经长达数百年扩张与征服的奥斯曼帝国和其藩属克里木汗国对俄罗斯的侵略。”
葫芦形状冠帽高耸之人以手梢微拂往后,故意亮出袍襟下插揣的兵器,侧目投觑道,“我问你站在哪一边?”
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刚要张口作答,黑须老翁从柜台后接茬儿道:“我坐在这里,肯定不在你那边。前次你手下白吃白拿的帐还没算,过来先把帐单付清了再说话不迟……”
有乐闻言忙道:“长利,你听见啦?”
“我哪里拿多少食物?”长利憨然道,“每样只拿一个,而且把钱放进去了。”
“你付了什么钱?”有乐纳闷道,“该不会是向匡从魏国带来的那些有锈的铸币吧?”
“看来转眼又要开打,”向匡坐在郁郁寡欢耷垂毛发泡澡家伙旁边转望道,“好在我捡到的井盖还没锈,可以当盾牌……”
“只要是真钱,”黑须老翁从柜台后瞥觑道,“我都收。起码诚意摆在那儿,不像某些人,手上有了点儿小权,到处作威作福,不把平民百姓的生计当一回事……”
“你别另有所指,”葫芦形状冠帽高耸之人微扬下巴,抚髯冷哼。“关键时刻讲钱,不以大局为重。这里何止混进一两个不速之客,先前闻报另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俄罗斯人蹊跷地出没于此,还好突厥铁卫出动迅速,已然包围得水泄不入,往窗口看……”
“跟你们不讲钱讲什么?”黑须老翁在柜台后数说道,“每次急着向各铺面催收苛捐杂税的时候,眨过眼没有?伸手各种摊派,拿了又拿,四处白嫖还好意思跟别人讲‘大义’……”
长利凑近窗户往外张望,不安道:“先前怎竟未加留意?外面果然到了好多突厥兵马,竖起厚盾排列,还推叠摆放数层瞅似沉重的钢板铁栏之类障碍物,密密匝匝地围堵门窗,状如铜墙铁壁结构……”
向匡打量旁边那郁郁寡欢耷垂毛发泡澡家伙,悄问:“是不是你招惹来的?”
郁郁寡欢耷垂毛发泡澡家伙懵摇脑袋,却又忍不住叨咕道:“他们总想报复,乌克兰人常被左邻右舍挤来捏去,包括你在内,挤迫我近乎粘贴墙上……”向匡低哼道:“我看你又要玩完了,识相就赶快求我保护,先把好东西交出来,别掖着藏着……”郁郁寡欢耷垂毛发泡澡家伙愣问:“为什么说‘又’?别以为我没留意你的语义里包含有个‘又’……”
“由于乌克兰人又捅漏子,”柱影后有个毛发蓬松的叼烟家伙抱鸭悄谓,“土耳其企图对乌克兰和黑海沿岸诸国进行报复,成为俄土战争的直接起因。完成统一后的俄罗斯打着‘拯救異教压迫下的共同信仰者’和‘保护斯拉夫兄弟’的旗号,先是通过外交途径向土耳其施加压力,但效果并不显著。土耳其反对乌克兰同俄罗斯重新合并,奥斯曼帝国入侵乌克兰而引发首次俄土大战。俄罗斯和乌克兰联军在萨莫伊洛维奇和罗莫达诺夫斯基的指挥下,于公元一六七六年春渡过第聂伯河,首战告捷。从那以后的两百多年,重要的大战有十次,平均不到十九年就有一次较大规模的战争,土军几乎屡战屡败。此是欧洲历史上最长的战争系列,俄土战争的结果是俄罗斯帝国扩大了疆土,土耳其逐渐衰落。”
淌汗淋漓搓澡的家伙趴在石台上斜叼烟卷棒儿转面惑望。
“这真是很糟糕,”我捂额在旁发愣,恒兴亦捧头怔瞅道,“每次我们冲出那道门,怎么又直接进来澡堂里面了?”
“按说应该有个通道,”有乐摇扇称奇,“怎竟没看到?一出那门,又进这里……”
长利从窗边憨然返顾道:“不过每回咱们进来的时候,糟糕事还没发生,澡堂里面一片祥和……”
“恐怕这里有一个死循环,”小皮索捧盒琢磨道,“搞不定就是死关卡。”
“你们肯定作弊了,”柱影后面那个毛发蓬松的叼烟家伙抱鸭质疑道,“不然怎么还没死?”
“或许因有神奇东西护身,”有乐猜想道,“抑或另外出于意想不到的原委,你们不也好端端的?”
毛发蓬松的叼烟家伙在柱影后面抱鸭咕哝道:“没准儿已死了不知多少回,难怪每趟一进来这里,我就浑身发冷。你看阿梨的羽毛也耸起来了……”
“这就跟时空炼狱一样糟糕,”小皮索捧盒惴望道,“不停地往返来回循环,出不去就生不如死……”
恒兴忙唤道:“清秀,你还愣在更衣室那里发什么呆?”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徐徐转面,只见眉目如画的整齐男子端持长铳,从门边悄瞄往外,手牵链索的白面微须男子披着大衣在前边吩咐随从:“赶快重新规划另外的逃脱路线……”
“我看没用的,”柱畔一个毛发耷拉家伙蹲摇脑袋,苦起脸叹气。“‘郇山会’从千星埠开辟的那些时空通道糟透了!别再使用他们规划的路线图,不如改换锡耶纳工程师在哨塔九十九层设计未完成的半成品‘时光梭轮’试试……”
长利憨问:“你们不介意千艰万难穿越回来捉拿的那厮到底是谁呀?”手牵链索的白面微须男子稍瞥一眼,若有所思的回答:“在你们的时代,终极的罪行还未发生。其可以是任何人。换句话说,谁都有可能……”
“但对我们来说,”柱后一个嘴罩管状东西粗喘的老者抬脸微喟,“结果已然产生,便知谁该担责。终须有人对这样的结果负责,毁掉整个世界,不能太便宜了直接造成这般结果的人。因而穿越时空追责,无论多艰难,在我们看来值得。”
“然而有用吗?”蹲在柱畔的毛发耷拉家伙苦笑道,“无论怎样做什么,原先的世界已毁。我们最多只能碰运气逮到那个侥幸未死在自己造成恶果的不走运家伙,终究没法改变任何结局……”
长利惑问:“既知如此,为何不赶在恶行造成恶果之前抢先搞定恶人?”
“我们也想过,”手牵链索的白面微须男子肩披大衣颔首低嗟,“为何做不到?”
长利揭开麻袋,瞅了瞅头罩铁桶之人,纳闷道:“可是最终毁灭世界的人为何出现在土耳其这里呢?”
“你们不也误打误撞的出现在此?”毛发耷拉家伙起身从他手上抢回麻袋,难掩懊恼道。“我们捉拿罪犯穿越时空通道,路子不熟,蹿错门有什么奇怪?”
向匡在池畔抬井盖轻敲一下脑袋,探问:“来来回回窜错门,我们困在这里了,后巷那边看来也不好走,必设埋伏。你还有什么路子?”湿发耷垂的泡澡家伙从他身旁转面郁然望向柱影遮掩之间。
“糟糕!”其刚启口欲言,光头圆脸胖子从水里冒出脑袋愕觑道,“浴池里为什么会有一滩大便漂移过来呀?”
瓜皮小帽那厮忙跟众人纷避不迭:“哪呢哪呢?”
信孝拿茄一指,随即伸鼻去闻,口中哼唱歌曲,但见一伙笑眯眯的摧颓老头向他泅近,信孝转身潜水急溜。
“瞅似已婚妇女的大便,”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俯瞧一眼,叉腰质问其畔的管事人。“是不是你啥时候屙在里面的排泄物?事实明摆在那儿,别说我‘睚眦必报’……”
头裹乌布的大婶坐凳闻言着恼,挥棒将他啪的打翻池边。光膀愣立的秃汉捂鼻正自好笑,亦挨一击,懵跌开去,不意撞到金发小子,随着噗咚两响,池水溅洒。旁人匆移叫苦:“他们摔在粪便上,污水溅过来,洒了咱们一脸……”
“不讲卫生!”葫芦形状冠帽高耸之人扬起下巴,朝柜台那边抚髯冷哼。“这回肯定要罚到你没话说……”
黑须老翁不吃这一套,啧然道:“别以为我没料到,分明是你们带进来悄悄投入浴池,却故意栽陷,找个肮脏的借口罚钱……”葫芦形状冠帽高耸之人低哂道:“就算是又怎么样?你窝藏俄罗斯密探,人赃俱获。早知有这一天,你该提前把澡堂的生意以低价转让给我妹夫……”
“一个比一个黑。”有乐忙问,“眼见要开打,赶紧找蚊样家伙带咱们撞墙走,那支歌怎样唱才对?”
长利摇头刚答:“有个地名很难记住……”忽见高冠耸帽的须髯客亮出刀斧,一齐围过来唱:“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
有乐纳闷道:“为何这班突厥人全都会唱?”
“此首波斯歌曲脍炙人口,”高冠耸帽的须髯客亮出兵刃,逼近透露,“早给我们苏丹亲自唱得家喻户晓,这里没谁不会唱……”
“原该料到谁偷了我的诗,”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爬上池边恼道,“果然是波斯那边的安息人给我来这一手。日后必用火与剑一路洗劫去,别以为我不会‘睚眦必报’……”
“天下诗文无非抄,”光头圆脸胖子赤膊抱臂在旁不以为然道,“我看有人随手写在罗马陋巷墙壁上,路过时就记录下来,能怪谁偷?”
表情宛如哭笑不得的金发小子揪问:“难道是你偷走的?”光头圆脸胖子给个鄙薄的眼色,抬掌反掴道:“几句破诗,没我口诵流传下来,岂有家喻户晓之日?”
光膀的秃汉游过来摇头质疑:“就苏拉那水货,我不信真能‘家喻户晓’……”有乐伸扇一拍,提醒道:“又低估他?洗洗耳朵听全皆在唱……”
但听穿袄家伙以一嗓“瓦尔哈拉”的高音压住了全场,激荡土耳其浴室。
黑须老翁见那几个不速之客欲离,忙从柜台下掏家伙道:“进澡堂不付钱就想溜?”
穿袄家伙转身靠近,继续朝他大唱:“追随诸神前往瓦尔哈拉……”
黑须老翁一只手往柜下摸枪,板起脸沉哼道:“付钱!”
穿袄家伙张大嘴巴,朝他仍唱不停:“诸神前往瓦尔哈拉……”
黑须老翁皱眉不已,脸色铁青的忿问:“给不给钱?”
穿袄家伙伸嘴凑近其脸,接着高唱:“前往瓦尔哈拉……”
黑须老翁面笼杀气,攥枪说道:“要唱也行,买单再唱。”
穿袄家伙并没掏钱,嗓音雄浑苍劲地自顾唱歌:“瓦尔哈拉……”
黑须老翁懑视道:“再拉一声试试?”
穿袄家伙拖长腔调:“拉……”
“拉你个卵!”黑须老翁开枪射脸。砰一声响,穿袄家伙裂腮而倒,有根飞钺投至,嵌在柜台上。黑须老翁探手拔出,迅即抛掷。头罩铁桶之人歪着脑袋,肩挨一钺,倒撞门边。毛发散乱的蒙面持械者转觑道,“死了没?”
见其猝挨一刀贯肩,有乐匆拽瓜皮小帽那厮避开,口中叫苦:“人真是没救了,说话间又这样……”
“我就盼这样,”葫芦形状冠帽高耸之人扬起下巴,走来揪衫斥喝,“你伤人了!立刻扭送问罪,浴场归我……”
刚伸臂纠缠,不意手腕被黑须老翁反拿。葫芦形状冠帽高耸之人急要抬刃斜撩,黑须老翁先已抽出他别在腰间的短刀,沉脸低哼:“已知哪些是坏蛋,这种感觉真好!”随即横抹那人喉脖,血流如涌。葫芦形状冠帽滚落池边,眼圈瘀黑的斯文之士徐徐转觑。
有个纺锤状冠帽家伙持斧削背,黑须老翁甩投短刀,将其扎摔柜边。纺锤状冠帽家伙犹在血泊中挣扎爬行,黑须老翁拾斧走去劈斫数下,砍掉脑袋,拎起来抛往后面,掷翻一个举刀冲近的须髯客,上前踩住,挥斧剁脸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