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恰恰好的风恰恰好的温柔 深渊之底

风是从西北方向吹过来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风力越来越大,天上的浓云翻滚的很快,像黑色的巨浪。好像随时都会一头劈下来,把我劈成碎片。我迎着风、弓着腰、低着头,吃力的往山坡上走着。

路边的绿树早调的黄叶往我脸上扑打着,因为空气潮湿,黄叶上带着一股水里水汽的凝重感。还有一般浓浓的腐植味。

这边前几天下过几场大雨,脚下的土地还松松软软的,走起来很舒服,像操场上的塑胶跑道。

嗖。一条短信进来。

石地问,“你在哪里?”

我回复,“我出差到龙泉镇了。”

“我在龙泉镇旁边的国家森林公园做一项资料收集。”他是植物学硕士,在龙泉公园的龙母溶洞里有一些珍稀植物的化石,只能生长在溶洞深处。

他给我看过那些植物的图片,它们在暗夜中闪着微蓝色的光,神秘而轻盈。像梦幻的银河系中的一颗小星球。

“我在网上买了一盒胎菊和一盒金银花,收货人地址写的你家。上一次见你喉咙痛,你每天用它们冲水喝,喉咙会舒服很多的。”

“好,我帮你找了一套考研的资料,下一次骑车给你带到你家。”

“可是,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考研呢。”

“没关系,资料先备着,你决定考了马上就能开始复习。如果不考,我用胶布帮你把它们做成墩子,放在你家里阳台上给你坐着晒太阳,也不错。”

“好,我到龙泉煤矿了,先去送东西。”

“在外面注意安全,等会忙完回信息给我。”

和石地互发完短信,我关上手机,煤矿大门已在眼前。

灰扑扑的门房前站着一个灰扑扑的保安,他长着三十来岁的脸,却有四五十岁的精气神。他双手插裤兜,朝我警惕的走过来。

大门北边的墙上那是贴的什么?我走近一点,发现那是石地寻找母亲的寻母启事。

我轻轻舒一口气,对保安表明自己的身份、来意。他换上一张客气友好的面容,说他们在二十分钟之前,从另一侧小路下山去了。我马上给郝阅打去电话,之前在路上她的手机一直是占线状态,现在终于打通了。

她说:“我老公身上还带着一份文件,用手机拍的照,事情已经办完了,忘了跟你说,你原路返回吧。我和我老公要顺道去看一下后面的一处农家乐,买些粗粮,晚上回市里当干粮吃。下午见。”

挂断电话,我只好转头原路返回。

我生气的是她云淡风轻的态度,前后说话严丝合缝,像在心里预演好了一样。不知她又打什么坏主意。我只是有这么一种预感。她是一个言行举止、表里不一的人。肚子里总是有各种各样鬼魅可怕的计划。为了这个计划,她会一步一步的设计好。怎么抛饵,怎么控制,怎么猎杀,怎么云淡风轻的呈现。

还不如说,她是个可怕的“黑艺术家”。

每一次设计,就像是雕刻她的一件“艺术品”。但她的外表,却最最是人畜无害的。以前,我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

啊,可太心累了。

我甩甩脑袋,懒得浪费心力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这样做人岂不太辛苦了?不必,我把四字箴言送给自己:及时止损。

好。

“我在往镇上走了。”我给石地发完短信,手机显示只有百分之二的电量了。短信发出去即自动关机。

此刻此刻,天空已黑云密布。

狂风将树枝吹折掉,挂在我的肩膀上,露出尖锐的断口。一大群鸟儿惊叫着从我的头顶飞过,其中一直小鸟的脚还挨住我头顶的头发。我听不懂它在叽喳什么,但它仿佛是在对我提出什么很严厉的警告。

我抬头寻找它的小身影,它已隐没在鸟群中,变成一个小黑点。转眼消失在远处升起的青黛色山雾中。

轰隆一声厉响划破天际,闪电将黑云撕开几条口子,整个天空裂开了。板栗一样的雨珠一股脑从那裂缝中漏下来。

雷鸣闪电瞬息停止,只有大风大雨。

我把手机装进上衣口袋,从背包里拿出雨伞,打开。

狂风将雨伞吹翻过去,又吹翻过来,伞柄折断,整个的被卷进大风大雨里去。我还没见过这么迅猛的秋雨。它还带着夏雨的犀利锋芒,像一头凶恶的猛兽。

不知暴雨哗啦哗啦下了多久,我躲在一棵大树底下,把包顶在头上。

旁边正西面的山谷里发出沙沙的闷响,谷底西南方向河道里的河水变得浑浊。泥土、石头、树枝、草根混杂在原本清澈的河水中。

这是?

我在微信一则公众号里见过类似的描述。这是泥石流的前兆。这里又是煤矿附近,好多地方是挖空的状态,假使发生泥石流,继而引发山洪。那后果,不堪设想。

大灾即将来临,而这苍茫山谷间,只我一人去面对死亡。

此时此刻,恐惧、孤独、黑暗占据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下一刻,脑子又像被曝光的照片一样,一片空白。整个世界被疯狂打了马赛克。我冒冒失失的,不知该往哪儿逃命。也或许,今天,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下午,最后几分钟。

我的生命中将不再迎来下一个秋天,将感受不到这夏末秋初的温度恰恰好的风。它轻轻吹在皮肤上,是那么像恋人的手在轻抚我的头发。每一根发丝都感受到恋人恰恰好的舒服的温柔。

人生中的意外,总是那么的措不及防,冷不丁的。

你一直都以为这样绝望的时刻,是只在新闻里、影视剧里,看到的别人的意外。可,一切的意外,一直都潜伏在我们的周围。以及,生老病死。

小时候,我看到别人家生老病死,我以为我的父母亲可以永生不老,一直在漫长的时间里陪伴着我们。但是,我们所有人,不管是怎样的身份、地位、贫富,在自然灾难、生老病死面前,统统是平等的。

不会有任何一个例外。

彷徨无措之际,凭借记忆里的逃生之法,我计划往山顶上跑去。往高处跑。

这时,我发现不知道哪里冒出个废弃的铁丝,勾住了我的裤脚。我去撕,去挣,试图把裤脚解脱出来,可怎么都撕不开。它像一只顽固的手,死死的掐住了我的脖子,要置我于死地。

慌张中,我几乎缺氧窒息。

四面山谷的泥石流滚滚而下,我被这个铁丝困在原地。

我所在之地就是山谷边沿,视觉上,我也在被泥石流吞没的范围之内啊。

一切都来不及容我多想多做了,我牢牢将母亲的那条镂空心形的项链握在手心,紧紧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儿时走丢被父亲找到时,看到的父亲的那张慈爱的脸。姐姐新婚时幸福的笑脸。儿时放学回家,看到等在门口的母亲,微微笑着等着我回家的欢喜的脸。炉子上的锅里散发出小米饭的熟悉的味道。

还有在那个雨夜的自动取款机玻璃屋里,石地笨拙可爱的样子。

突然,感觉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心,慢慢地从容下来。脑子里反复在响着一句热乎乎的话:娘,女儿来陪您了,女儿来陪您看另一个世界的春夏秋冬,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好开心……

我长舒一口气,心越发平静下来。

那嗡隆隆的沙沙的巨响,像一个死亡之轮一样,带着碾压一切的杀气,在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耳欲聋。

我将自己微微蜷缩起来,靠住后面粗壮的大树,将握住镂空心形项链的双手,护在左胸口处。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它从慌乱到平稳。它有人深爱、有人心疼、有人懂得、有人挂念,它并不孤单,并不凄凉。

那么,我行天地间,便值得。满心的值得。

生而无畏,死而无惧。

仅此。

大约过了二十秒的样子,我忽然听到了一声鸟叫。是那只我熟悉的喜鹊的叫声。从前我不知,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喜鹊。那叫声很清新很近。就在我头顶的树梢上。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我一直听到的那一只喜鹊。

它婉转好听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说什么。可惜我不懂鸟语,但那声音让我紧绷的神经又放松了一些。我又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的睁开眼睛,眼前的画面让我终身难忘。泥水夹着沙土、成片的草、整棵树、大石,将整个山谷淹没。它就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

就在我还来不及庆幸的时候,“咚”一声可怕闷响,那座煤矿整个陷进了一个巨大的坑里。那办公楼楼顶黄红相间的圆形标志,一瞬间消失不见。我若刚才返回山顶,恐怕已随着它们一起陷入坑里。

我再次深深吸上一口气,长长呼出来。摸摸身后那几米粗的大树和树上钉着的冰凉的粗铁丝,倒是它们,救了我的命。

很神奇。

我坚信,一定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佑护着我。

劫后余生之余,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暴雨还在猛下,另一处山谷里的洪水涨得很迅猛,山顶上的煤矿顷刻之间消失在塌陷的大坑里。矿工和地面工作人员生死未卜。山上不知还会不会迎来下一场更厉害的泥石流,或者别的什么。

前面是泥石流和洪水,后面是塌陷,这个山坡危机四伏。我前进无门,后退无路,只能依靠着这棵巨树。

在我的多次努力下,终于将裤脚从铁丝上撕扯下来。我踩着那个缠绕在树上的粗铁丝,往树上爬去。可是,雨水把树皮上的苔藓打湿了,脚下太滑。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慢吞吞爬到横着的树干上,骑坐在树干上,将镂空心形项链藏到衣服里,用手牢牢抱住树干。用外套将自己的腿与树干绑在一起,多一重保险。

大雨打在我的头发上、背上、胳膊上,特别特别的冷,我的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那只喜鹊躲在茂密的树叶之间,也蜷缩着身体,美丽的羽毛被打湿了,一缕一缕的在滴水。它左边的翅膀受伤了,有血混在雨水里。它微微闭着眼睛,朝我转了转灵巧的小脑袋,砸吧一下嘴巴,好像在说:别害怕,我们都会活下来的,如果死,也有我陪着你一起呢。

我心领神会的对它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

此时此刻,我和它的生命是平等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生灵的生命不是平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略微小了一点,我骑坐在树枝上,上半身趴在树干上。

西南河道里的洪水越爱越凶猛,暴发了泥石流的正西面山腰上,浑浊的泥石流涌动的表面上,还有一些莫名的鼓包。树干在我的怀里被捂得热乎乎的。我浑身的皮肤像冰块一样冷,我却感觉到浑身有种灼烧感。这种灼烧感是从内里烧出来的,伴随着这样的冰火两重天,我的浑身都在发抖。我的意识也逐渐的迷失下去,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我感受不到我自己还活着。

喳喳喳喳。

头顶上的喜鹊不知什么时候转移到了我旁边的树枝上。它用尖利的嘴巴啄了我的胳膊两下,歪着脑袋呆呆的望着我。它好像在告诉我:坚持住啊,二。

我仿佛又听到了久违的母亲对我的乳名。

天空仍旧黑压压的,没有太阳,只有黑云黑雨洪水泥石流,我辨别不出是几点钟。只是觉得时间过得极其极其缓慢。慢的更加模糊了我的生死意识,一切意识。我想回应旁边的喜鹊什么,可我没力气。我只抖了抖眼睫毛回应它。

雨势又迅猛起来,哗啦啦哗啦啦,浇在我的身上。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感觉不到我自己的存在,感觉不到这个世界,感觉不到我自己心脏和肺的搏动和呼吸,血管里的血液仿佛在凝固。适才,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一刹,不知在山的另一边农家乐采购的郝阅和水尚流如何了?

整个世界一刹那间戛然而止。

疼痛、遗憾、失望、挣扎、恨或爱,统统感受不到。

死寂。

空白。

我被黑暗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