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与彩蝶在房中“磨蹭”良久。
一来是人杰昨夜本就修炼至天明,二来是彩蝶翻出了那块萧无生遗落在地的仙资石。
仙资石的微光终究是亮了,映得彩蝶眸中碎光粼粼。
她指尖抚过石面纹路,悬了许久的心总算落回实处。只是灵根属何品类,二人皆看不出端倪,只得等下次人杰再遥观藏书馆偷学那辨识之法。
正说着话,门外忽传来九娘带笑的嗓音,带着几分促狭:
“日头都爬过东墙了,你主仆二人再不出门,今儿个集市可要赶了空。”
时近午时,九娘索性将早膳午膳并作一顿,乌木案上摆开描金食盒,满满当当皆是热气腾腾的肴馔。
自三兄弟结拜后,平铨虽居长兄之位,然他与罗横皆敬服人杰的天纵奇才,又念及他的特殊身份,平日里仍是以人杰马首是瞻。
平铨与罗横皆是习武之人,腹中早已饥火难耐。九娘连番劝用,这两兄弟却执意不肯先动箸。平铨转身至庭院中,拔刀便练起了杀猪刀法,刀光霍霍间带起猎猎风声;罗横则转身进了书房,摊开书卷抓紧温书备考。
别以为秀才好中,殊不知百个寒门士子中,能博得个秀才功名的不过十之一二。湘城之所以秀才辈出,皆因这方水土人丁兴旺,但凡家境尚可的人家,便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子弟入书院开蒙。
九娘此番格外用心,一上午在厨下忙得脚不沾地,竟做出五道精致素菜。
有道是“素手调羹能夺天工”,她用蘑菇、黄花菜、木耳、花生仁烩制的四喜烤面筋,酱汁浓郁堪比荤腥;以鸡蛋、花菜、蒜瓣炒制的赛螃蟹,色如琥珀竟有蟹粉鲜香;更有如意香干、韭菜炒蚕豆、蒜蓉蒸茄子三道小菜,明明皆是草木之味,却被她调出了陆海八珍的美味。
桌上还置着一只青竹小篮,内中盛着龙眼、榛子、花生、红枣,皆是开胃的干果。
待众人动筷,平铨忽而臊眉耷眼地向人杰问道:
“小西弟,昨晚睡得咋样?”
此前从无人问及人杰的睡眠,他便也未曾提及自己晚上不睡觉之事。此刻听问,便坦然答道:
“昨夜没睡。”
言罢,他将筷上夹着的各色菜肴,就着碗中满满一碗白米饭,一股脑扫入口中,吃得腮帮鼓鼓,倒像是个贪吃的孩童。
罗横与平铨闻言,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眼中皆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罗横忙不迭夹了块烤面筋放入人杰碗中,又追问道:
“杰哥,昨晚滋味如何?开心吗?”
人杰口中尚含着饭菜,两颊一鼓一鼓地咀嚼着,只能含糊地“嗯嗯”应着。众人见他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哪里还猜不透其中关窍。
罗横见状抚掌大笑:
“哎呦不得了!杰哥你厉害了啊,竟从昨夜忙至此刻么?”
待得将口中食物咽下,人杰竟也笑着应了一声。
彩蝶在旁听得真切,瞬时明白了二人言语中的深意。她并未如寻常女子般羞怯垂首,反倒大大方方抬起头,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嗔怪:
“小黑哥,你们可别打趣了。昨晚我和主子是在研究仙资石,竟发现我身具灵根呢,哪里是你们想的那般腌臜事。”她吐字清晰,声如银铃,再不见往日的怯懦畏缩。
罗横听得此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哈哈,误会误会。”
人杰也反应过来,补充道:“没错,彩蝶很聪明,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帮了我不少忙。”
九娘望着彩蝶,眼中满是赞赏之意,心中暗忖:
这丫头今日倒真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举止间灵动了许多,分明是从青涩少女长成了。念及此,她笑着开口:
“研究归研究,你们下次也需留意时辰,莫要耽误了正事。”
彩蝶乖巧颔首:“九娘,我知道啦。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下次必早早起身打理杂务。”说着,便为人杰与九娘夹菜布食,与往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判若两人。
……
在这大唐天国,商贾之流素来地位不高,是以湘城最繁盛的集市与琳琅满目的店铺,皆聚于南区。那开了“两场”的赵大胆,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商人,方能在第六横街购得如此宽敞的宅院。
时下祈年爬又不好爬,骑又不好骑,当然主要是九娘上下不方便。是以五人用罢午膳,便决意步行出门,权当饭后散步。
祈年老老实实跟在众人身后,若不是今日需去铁匠铺为它量制鞍具,怕是都不会带它同往。
残冬余寒尚未褪尽,初春的日光已带着三分暖意,将青石板路晒得发烫。
自赵大胆遭人针对后,九娘、彩蝶与平铨深居简出;罗横虽好风月,却因囊中空涩,除了在青楼画舫外徘徊过过眼瘾,从不敢踏入这销金窟般的商街;至于人杰,更是将此番出行视若探秘,眸光里满是初入尘世的新奇。
第六横街形如玉带,东南角拐过三开间的雕花照壁,便是湘城最负盛名的朱雀商街。
新春午后的阳光斜斜掠过飞檐斗拱,将“醉仙楼”“云锦阁”等老字号的幌子照得通明。那些杏黄旗、酒望子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绣着的鲈脍、丝绸图案仿佛要跃出布面。银庄的铜幌子映着日光,胭脂铺的茉莉香混着点心坊的炉火气,直往人鼻端钻——
张记的芝麻糖正熬得金黄,李婆的梨子冻盛在青瓷碗里,最勾人的是王师傅的梅花糕,蒸笼掀开时,软糯的米香混着豆沙甜馅的气息,引得三两个梳双丫髻的孩童拽着母亲衣角直晃,若大人不买,便跺着绣花鞋在当街撒起娇来,哭声与货郎的吆喝声搅作一团。
要说此行最欢雀的,当属平铨。从街头到巷尾,哪家的猪肉馅包子最是香腴,哪一铺的猪血粉最为地道,他因常年往来,早已熟稔于心。
更兼今日出门的排场,与往日大不相同。
但见平铨如鱼得水,阔步走在最前。他本就生得虎背熊腰,腰间两柄杀猪刀磨得发亮,刀柄缠着的红绸在行走间猎猎翻飞。路过王记包子铺时,他熟稔地朝灶台后的掌柜扬声招呼:“老王,今日的猪肉馅可加了荸荠?”那掌柜笑着应是,顺手往他手里塞了个刚出笼的包子。
人杰与九娘并肩而行,青石板路上落着两人交叠的影子。他指着绸缎庄里飘动的锦缎问起市价,九娘便用绢帕掩唇轻笑,从桑蚕养殖讲到染坊工艺,对他提出的各类疑问一一回答。
罗横摇着轻扇跟在左侧,扇面上郑板桥的墨竹被他摩挲得发亮,见人杰对街边捏糖人的摊位好奇,便低声讲起当年在扬州见过的糖艺大师。
彩蝶最是雀跃,左手紧挽着九娘的臂弯,右手举着串冰糖葫芦。那山楂裹着琥珀色的糖壳,在阳光下晶亮得像串红玛瑙,咬下去时“咔嚓”作响,酸甜的汁水混着糖霜在舌尖化开。
方才买糖时,摊主说什么也不肯收钱,直道“给姑娘尝个甜头”,她推让不过收了,此刻见着桂花糖藕的摊子,却红着脸不敢上前,只悄悄拽了拽九娘的衣袖。
队伍最后的祈年最是惹眼,十三尺长的身躯每走一步,地面便传来“咚咚”闷响。它背甲上的泥土还沾着晨露,路过豆腐摊时,竟用巨爪扒拉了块豆腐塞进嘴里,惹得摊主惊呼连连。更有那不甚结实的竹棚,被它行过时带起的气流震得簌簌落灰,远远看着,倒像是一场移动的小地震。
可这地震带来的骚动,比起人杰引起的轰动,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当他走过绸缎庄时,正在挑拣花绷的绣娘们忘了手中针线,隔着橱窗痴痴相望;茶楼上喝茶的老学究瞪大了眼睛,喃喃念着“真是龙章凤姿”;就连街角卖水烟的老汉,也忘了往烟斗里装烟丝,只顾盯着那道墨衫背影——
这湘城里谁还不知赵人杰的名号?
知晓他单刀踏盟,知晓他力降年兽,却不知晓他走在这烟火人间的街市上,眉梢眼角竟带着十分少年人的清朗,仿佛不是那个名震一方的豪杰,只是个随家人逛街的寻常少年。
一行人行于街市,起初众人皆被年兽祈年吸引目光,待得见着人杰真容,便如涟漪般口耳相传。不过片刻功夫,整条商街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攒动的人头如蚁群般密密麻麻。
街外围观者听闻消息纷纷赶来,此刻却连挤入人墙的缝隙都不可得,只能在远处踮脚眺望。
人杰虽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周遭百姓却自发展开一条通路,皆在丈许之外驻足凝望,更有不少人激动地高呼他的名讳,声浪此起彼伏。
眼见前方拥堵愈甚,有人高声喊道:
“列位乡亲,莫要挡了公子的路!”
平铨对人杰本就敬佩至极,此番逛街见着这般阵仗,心中的虚荣心得了极大满足。他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声如洪钟地嚷嚷:
“借光借光,让一让嘞!”
恰在此时,七个五鬼帮的弟子闻风挤入人群。
为首那人显然认得平铨,他不敢径直与人杰搭话,先恭恭敬敬向人杰行了一礼,才转身至平铨面前抱怨道:
“铨哥,赵公子大驾光临商街,您怎的不提前知会小弟一声?此处乃小弟管辖的片区,回头帮主怕是要怪罪我招待不周呢。”
“呵呵,没系没系,”平铨带着众人停下脚步,满脸堆笑地应道,“咱们就是随意走走,吴香主不必多礼,自去忙你的便是。”
“这如何使得!”吴香主心中清楚,此刻若真作壁上观,这香主之位怕是坐不稳当,“不知几位要往何处去?小弟愿为诸位引路。”
平铨虽知小西弟如今在湘城声名鹊起,却未料得竟如此轰动,思忖片刻后,终究点了点头:
“也好,周围人习在太多了,劳烦您帮忙开道,让众人让些空隙,莫碍了我家小西弟的路。我们先器趟牙行。”
吴香主使了个眼色,身旁几个帮众即刻散去,他与另外两名帮众在前头开路,引着五人往目的地而去。
等人杰一行来到街尾那处占地最广的牙行时,周遭道路已清理得干干净净。马路两侧整整齐齐站着数十名五鬼帮的黑衣帮众,个个双手背在身后,挺胸而立,气势凛然。
围观百姓或在路外踮脚张望,或爬上高处远眺,远远望着中间时,口中不停呼喊着人杰的名字,嘈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五鬼帮在此,都给我安静!”
一声饱含内力的断喝响彻全场,整条商街霎时安静下来。只见一个背着黑铁大棍的壮汉,带着吴香主和几位老者迈步走来。
那壮汉先快走两步,在人杰面前垂首行礼,语气恭敬:
“横江堂洪四海,见过赵公子!”
他话音刚落,周围数十名黑衣帮众便齐声喊道:
“赵公子好!”
人杰见过此人,似是帮中堂主,便朝他颔首示意。
“见过赵夫人,罗公子!”洪四海说罢,抬手拍了拍平铨的肩膀,
“平铨啊,你这就不对了,赵公子要来,怎的不跟洪大哥说一声?也太见外了!”
平铨挠了挠头,憨笑道:
“哈哈,洪大哥你平习那么忙,这么点小系,我哪好意西惊动你,我们就随便逛逛罢了。”
“这可不是小事!”洪四海将旁边三位老者引至近前,向平铨介绍道:
“这三位分别是卢当家、刘当家和王当家,各掌牙行三区事务,不知可否引荐给赵公子?”
“我家小西弟岂系寻常人能随意攀谈的,有什么系跟我说就行了。”
平铨大手一挥,并非刻意摆谱,而是深知小西弟不喜与生人交际,况且此类事务他未必通晓。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阵仗,好大的排场!”
便在此时,一道带着讥讽的声音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