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三十年说“吃相”

邻里四舍都喊我爷爷——“老社长”,但他却无一丝“社长”的架子,经常在弯成90度的脊梁上背一个大背篓,到村头干涸的池塘里挖土,一路哼着只有俩字“嗯哼~”的小调,背回牲口栏里,撒在地面既能保持干燥,又能提高肥料的产量。

爷爷解决温饱的所有东西,都是从这一背篓一背篓的干土开始,继而在黄土高原上生根发芽开花结子的。因此,他比我们所有后辈都理解“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含义。

可是我很少和他一起吃饭,唯一记忆深刻的是某个春节去给他磕头拜年,见他坐在炕头捧着大骨头吃。

他一边吃一边端详,眼神庄严专注,不多会儿,那个骨头被他啃得干干净净,像件新鲜出炉的艺术品。

“吃饱了……”爷爷放下骨头,用手掌的肉厚部分揩了揩嘴巴,顺带捋了几把胡须,胡须马上变得油亮服帖,“我去背土了。”

爷爷去背土的时候,我的父亲忙着在家里招待客人——几个已经喝到上头的上级。

我印象里有一个姓“侯”的叔叔白白胖胖,捧着一瓶“剑南春”开心地笑说着当时我并不明白的荤段子。我父母尴尬地陪着笑,因为觉得能把他们请来是给了我们极大的面子,我们一家一定得把人家招待好,好让新入职的父亲在单位顺顺利利。

当然,父亲并没有因此得到偏爱。吃请本来就是社会的一种风气。你能请来稍微大点的人物,其他人不但不会讥讽,相反还会对你竖大拇指。

但当时我们家面临的情况是:这顿饭把答应买给我上学的自行车吃没了,还让接下来的小半年,我们天天以不见荤腥的浆水面果腹。

农村人对待客人大都这样,尤其是有些头脸的贵客——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拿出自家最好的东西来招待。

“非得这样撑面子吗?”弟弟那会儿已经能够冷静思考问题了,“穷就穷,招待的太好,人家以为你富得很,才不帮你呢……你看那个胖子的吃相……”

这,是我对“吃相”最初的认识——吃就吃,别拉仇恨。

让这种认识更进一步的是我读高一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县委食堂吃了顿“高档餐”。事前他还嘱咐我中午放学后先去宿舍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的理解是不能在那种高档场所里丢人,因此我思来想去,还是穿着校服去了,校服是我最有排面的衣服了。

“食堂的地上贴着瓷砖,你如果要站起来夹菜,一定小心椅子,特别容易滑倒。”

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滑倒过还是见过别人滑倒的洋相,于是在前往食堂的路上小声提醒着我。

那顿饭吃得小心翼翼,到底有多好吃我愣是没记住,倒是对就餐时一个系着头巾的农村妇女印象极深。

她老公一定没有我的父亲细心,提前普及了注意“吃相”的重要性。就在大家安静地就餐时,她因为渴望得到一块油炸得酥酥的美味鸡腿,站起来去夹,可屁股下的椅子和她开了个玩笑,“嘎吱”向后一滑,她连人带鸡腿直接钻到铺着塑料薄膜的餐桌下面去了,真是狼狈。

上百人的餐厅顿时响起一阵哄笑。我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父亲,当时的目光一定充满感激:要不是你,趴在地上被人嘲笑的肯定是我了。

也因此意识到,“吃相”就是——吃就吃,别出洋相。

这次嘲笑一直令我耿耿于怀,不过三年后,我终于报了此仇。

厦门,对于我这个西北来的愣头青,是好奇大于鄙视的,许多城市户口的战友接近我,无非想知道甘肃人是不是真的一生只洗三次澡,我回家是不是真的要坐完飞机坐火车,然后汽车牛车以及需要两个脚底板丈量的山路依次排着队等我。

甚至在我吃饭的时候,默默期待当我面对大鱼大肉之时,会不会因为激动而昏厥。

我总让他们失望。父亲已经给我灌输过吃相的重要性,让我一次洋相都没有出,反倒是浙沪一带的战友,生来就没亏过嘴巴,馋虫一旦泛滥,他们很容易被其奴役。

因此,他们会想方设法偷偷去买些解馋的东西。但那会儿教导队的管理相当严格,几乎没有监控死角,几个嘴馋家伙有次买了一捆香蕉,没地方解决,只好蹲在旱厕里吃。

我进去看到这一幕时确实惊呆了,一边蹲坑一边吃香蕉,而且是那种一镜到底的旱厕!

一个同志十分友好地邀请我一起分享,我提上裤子准备出门,他们在后面取笑我:甘肃没香蕉,你还不领情?

我立马嘲笑回去:瞧你们这吃相,一边拉一边吃,不嫌恶心?

不过话说回来,甘肃是穷,却也有富人呢。

我省名气最大的富人三运和海燕之流落马后,其生活的奢靡程度逐渐公之于众,令人窒息。他们坐拥自己的地下山庄,山珍海味是基本日常,几十万的名表说扔就往黄河里扔,甚至钟情于属下给他们安排的妙龄少女人体盛……堪称当代和珅毫不为过啊。

谍战剧《潜伏》里,党通局投机商谢若林把这帮家伙的吃相概括得很好——嘴上全是主义,那心里全是生意!

近几年,网络大规模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人们开始学着利用网络带来的便捷做生意捞金。

既然能利用网络吃上饭,那“吃相”就五花八门、百花齐放了。

我总结了一下:凡是咧着大嘴厚颜无耻叫卖的,大多都是忽悠你上当受骗的;

凡是露肉引诱哭惨卖丑的,基本都是企图掏空你腰包的。

记得小时候写过一篇议论文,题目是:科技是把双刃剑。当时科技没有如今发达,浮想联翩地乱写了一通。如今看来,科技发达了,网络滋生出一帮法外之徒,他们毫无“吃相”可言,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历史总能给我们答案——只要我们虚心肯学。

32年前,闫肃先生作词《雾里看花》,我觉得甚合当下: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烦恼最是无情夜,笑语欢颜难道说那就是亲切?

温存未必就是体贴,你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一句是情丝凝结?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三十年过去了,如今“吃相”,仿若旧时纷纭。

与君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