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爷自打新年以来,也变得小有名气了。就算是猫,也有了点儿趾高气扬的感觉。实乃可喜可贺!

元旦一大早,主人收到了一张图画明信片,这是他某位画家朋友寄来的贺年卡。卡片上部涂着朱红的边框,下面涂着墨绿色的边框,粉蜡笔画的一只动物蹲踞中间。主人照常待在书房里,拿着这画横过来竖过去地瞧看,口中赞道:“色彩妙极!”既已夸赞过,爷便以为完事儿了,却见他依旧在那厢横瞧竖看,忽而将身子扭向一边,忽而又伸出手来比画,简直像个正在给人相面算卦的老头儿,一会儿又冲着窗户把画儿举到鼻尖处观瞧。他要是不赶紧完事儿,膝盖老这么摇来晃去的,爷可就危险了。刚觉着他晃得不太厉害了,就听他小声嘀咕:“这究竟画的是何物?”

看来,主人对那张图画明信片的色彩虽钦佩之至,却没搞明白那上面画的动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一直在苦苦思索。是多么难懂的画呀?爷一边想着,一边文雅地半睁开睡眼,从容地扫了一眼,果然没错,那正是爷的画像。作画者虽不似主人般以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自居,可到底是位画家,不管形体还是色彩,俱都画得中规中矩。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绝对是一只猫。要是再稍微有点儿鉴赏力,还能从中看出,这猫画的不是别个,明显是我。画得正经不错。这么明显的事儿都搞不明白,还至于费那个苦心吗?思及此处,爷不由得有点儿可怜起人来了。若有可能的话,真想告诉他,那画的就是我。若他果真认不出是我,那至少也要让他知道画的是猫。可人终究不懂吾等的猫语,他们毕竟不是得老天眷顾的灵慧动物。所以很遗憾,爷只得就此罢了。

在此,我想先同诸位读者说说。原来人类有一种动不动就喊什么“猫猫,喵喵”的癖好,以藐视的口吻评论吾等,这等癖好很是要不得。教师之流的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对于自己的愚昧无知毫无所觉,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是人类的渣滓造就了牛马,而猫又从牛马粪中被制造出来。这对他们来说虽是常事,但从旁客观来看,却未必是什么体面事儿。就算是猫,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画好的。乍一看,猫们似乎长得都一个模样,没什么差别,没有一只猫拥有自家固有的特色。不过,若能进入猫的社会瞧一瞧,就会发现,其复杂程度不亚于人类社会,人类所谓的“十人十样”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猫的世界。不管是眼神,还是鼻型、毛色、步态,都各不相同。从胡须上表现出来的朝气活力,到耳朵竖起的调整,以及尾巴下垂的程度等,没有一只猫是相同的。美丑、好恶、通不通人情,可谓千差万别不胜枚举。尽管有如此明显的区别存在,可据说人类的眼睛都只会盯着上面看,目空一切。所以,莫说是吾等的特质,就连相貌他们也识别不出来,实在是可怜呀!正应了一句老话“同类相求”,干哪一行才了解哪一行,猫就是猫,猫的事情只有猫才清楚。不管人类如何发达,在猫的事情上,他们也无能为力。况且,说实话,人类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在不了解的事情上他们理解起来就更困难了。更何况是像我家主人这类缺乏同情心的人呢,他们是连“相互之间完全的理解,乃爱之第一要义”这样的道理也不懂的人,实在叫猫无法可想呀。他就像一只本性恶劣的牡蛎吸附在书房里,从不曾向外界敞开过。然后又摆出一副唯有自己才达观通透的可憎面孔来,委实有点儿可笑。他不通透达观的证据现正摆在眼前,那就是爷的肖像,他竟一点儿没认出来,还不自觉地说什么:“今年是与俄征战的第二年,想必画的是一只熊吧。”

爷正睡眼蒙眬地趴在主人的膝盖上胡思乱想。不多时,女佣又呈上来第二张图画明信片。爷一瞧,原来是画了一排四五只洋猫的活版印刷品,有握笔的,有翻书的,都在学习。其中有一只离席的猫在桌角上一边唱“猫,猫,我是猫”,一边大跳西洋舞。卡片上还用日本墨写着几个黑漆漆的大字:吾乃猫。右边写了一首俳句:“读读书,跳跳舞,猫嬉一日春。”这是主人旧日门下的学生寄来的。人家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任谁一看都明白。可愚蠢的主人却似乎仍不解其意,他一副颇感奇怪的样子歪头沉思,喃喃自语道:“咦?今年是猫年吗?”看来,对于爷已经这么有名了这件事儿,他还毫无所觉呢。

片刻后,女佣又呈上了第三张明信片。这一份不是图画,上面写了“恭贺新年”,旁边还写着“在下惶恐,烦请向贵猫转达致意”。不管主人的脑筋回路再怎么不清楚,人家的意思都写得这么清楚了,他看来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便哼了一声,端详了一番爷的脸。那眼神不同于以往,似乎多少带了那么一点儿敬意。主人在别人眼中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突然这么露脸,也全是托爷的福。如此想来,他那崇敬的小眼神儿也就理所当然了。

恰在此时,门铃丁零零地响了,大约是有客人上门吧。若有客来,女佣都会来传达。爷定下的规矩,来的除非是鱼店的梅公,否则就一律不必出面。所以,此刻爷浑不在意,依旧稳坐主人膝头。

这时主人的样子却像被高利贷逼上门来似的,彷徨不安地朝大门处张望。似乎很烦招待来拜年的客人一起饮酒。这人的性子要别扭到如此程度,也实属难得了。既是如此,趁早出门也好呀,可他连那么点儿勇气也没有,越发显露出了他的牡蛎本性。

过了一会儿,女佣来回话说,是寒月先生到访。这个名叫寒月的男子,似乎也是主人旧日门下的学生,不过如今已经毕业了,听说各方面都比主人混得强得多。此人不知何故,常到主人这里来玩。来了不是说怀疑有女人爱慕自己,就是怀疑自己不被女人爱,要么就是说些人生有没有意义之类的话,发一些似哀怨似情色缠绵的牢骚才走。他之所以喜欢找像主人这样的衰人,特意跑来倾诉些不知所云的衷肠,是因为他的这些话并不需要对方理解,而我家的牡蛎主人听了却还不时地捧场帮腔,这就更可乐了。

“许久不曾拜访您了。老实说,从去年年末以来就一直忙个不停,好几次想过来,可脚下身不由己又往别处去了。”他一边把玩和服外褂的衣带,一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都奔何方而去了呀?”主人认真地问道,抻了抻带有家徽的乌木绵和服外褂的袖口。这件棉质外褂的袖子有点儿短,他里边穿着便宜的人造丝衫子,左右两边各露出了半寸袖子。

“呃嘿嘿嘿……稍微有点儿不一样的方向。”寒月笑道。

他这一笑,主人便瞧见了,寒月前面的门牙缺了一颗,便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牙怎么啦?”

“咳,其实,就是在某个地方吃香菇弄的。”

“你说吃什么?”

“那个,就是吃了点儿香菇。我想用门牙咬断蘑菇头,结果门牙一下子就掉了。”

“吃个香菇能把门牙吃掉了?你真成糟老头子了。说不定可以作首俳句呢,只是,你的恋爱就要泡汤喽。”说着话,主人用手掌轻轻拍了拍爷的头。

“啊,这还是那只猫吧?它是不是肥了许多呀?看样子,一点儿不输车夫家的黑子嘛!真是好猫。”寒月对爷高度评价道。

“最近确实长大了不少呀!”主人似有些得意地啪啪拍了拍爷的头。被人夸奖心中自是受用,可爷的头也有点儿疼呀。

“前天晚上搞了场音乐会呢。”寒月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在哪儿?”

“在哪儿,您就甭问了。三把小提琴合奏,钢琴伴奏,太有意思啦。三把小提琴一块儿拉,就算拉得不怎么样,也听不出来。两个是女的,我混在其中,感觉自己拉得还不错。”

“嗯?那么,两个女的是什么人?”主人一脸艳羡地问道。

原来,主人平素虽顶着一张枯木寒岩的冷脸,但实际上他可绝非什么淡漠女色的人。过去在读某部西洋小说的时候,其中出现的某个人物,他对所有女性基本都抱有爱慕之心。作者以讽刺的手法描述这个人物说:据统计来看,路上往来的女性中百分之七十都能令他迷恋。主人看了就对那男子敬佩万分道:“此乃真理也!”

这等花心男人何故会过着牡蛎式的生活?吾等猫类终究是难以理解呀。有人说他是因为失恋,有人说他是胃病所致,还有人说他是因为缺钱而没有底气。不管是哪个原因,反正他之于明治历史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不过,他竟然以艳羡的口气探问寒月的女友,这却是事实。

寒月心情颇好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茶点里的鱼糕,用剩下的一半门牙咬着吃起来。爷很担心他会不会又被硌掉剩下的那颗门牙,还好,这次倒是安然无恙。

“哦,两位都是别人家的千金小姐,您不认识的。”寒月淡淡回道。

“原来——”主人拖长了音,思索着将“如此”二字略去。

寒月大约觉得时候到了,便试探着邀请道:“多好的天气呀!您若是有空,一同出去走走如何?旅顺已被攻克了,街上可热闹啦!”

主人的神情却表明,比起攻克旅顺的消息,他更想听寒月女友的来历。他考虑许久,似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断然起身道:“那就走吧!”

主人依旧穿着那件带有家徽的乌木绵和服外褂,外面罩了一件结城产的捻线绸棉衣,据说这是他兄长的遗物,二十年来早已穿得旧了。不管结城产的捻线绸有多么结实,也经不住这么成年累月地穿在身上,在日光下许多地方已经薄得能看清里面补丁上的针脚了。主人的衣服没有寒冬腊月与春寒料峭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的区别,出门时总是将两手揣在怀里踱步而行。他是没有其他衣服呢,还是有衣服却嫌换起来麻烦呢?爷也搞不清楚。只是,爷认为这件事肯定是与失恋无关的。

他二人出门后,爷便不客气地领受了寒月吃剩的鱼糕。爷此时已不再是只寻常的猫了,自觉至少也有资格与桃川如[12]笔下的猫,或是葛雷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相提并论。车夫家的黑子之流压根儿瞧不到眼里。就算把鱼糕消灭个精光,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再说,背着人吃零食这毛病又不只限于吾等猫族,家里的女佣不就常趁着女主人不在时偷吃吗?况且也不只是女佣,连女主人夸耀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如今也有了这种倾向。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儿了,两个小孩一大早就起床了,主人夫妇还好梦正酣,她们俩就已经面对面坐在了餐桌旁。按照惯例,她们每天早晨要将主人家吃的面包分作几份,分别抹上砂糖来吃。但这一天,糖罐刚好摆上了餐桌,还配着匙子。因为砂糖没有像平时那样给她俩分配好,大的那个过了一会儿,就从糖罐里舀出一匙糖来放进了自己的碟子里。于是,小的那个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将相同分量的砂糖以同样的方法倒进了自己的碟子里。姐妹俩互相怒视了片刻,大的又拿起匙子舀了满满的一匙添进自己的碟子里,小的也立刻拿起匙子舀了和姐姐相同分量的砂糖。于是,姐姐又舀了满满一大匙,妹妹也不服输地紧跟着舀了一匙。姐姐又将手伸向糖罐,妹妹又拿起了匙子。眼看着她们一匙一匙地舀下去,两个孩子的碟子里终于都高高地堆满了糖,在糖罐里连一匙砂糖也不剩的时候,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出来了,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砂糖又被原封不动地装回了糖罐里。由此可见,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得出的“公平”概念,也许比吾等猫类要优越得多,智慧似乎反倒还不如猫。爷觉得应该不等砂糖堆成小山,就趁早把糖舔光才好。然,正如之前所说的,爷说的话她们听不懂,所以爷只能蹲在饭桶上同情地看着她们,默不作声地瞧热闹了。

主人和寒月一起出门,后来不知究竟去了何处,如何去的,只是那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第二天坐到餐桌旁时,已是九点钟了。爷照例趴在饭桶上,抬眼一瞧,主人正沉默地吃着年糕汤。他吃了一块又一块,年糕块切得虽小,可他一连吃了六七块,碗里剩下最后一块时,他撂了筷子。其他人要是这么放肆任性,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他最擅长的就是摆主人的威风,看着混浊汤汁里的年糕残骸,可以全不在意。

女主人拉开壁橱门,从里面拿出胃药放在桌上。

“那个不管用,我不吃了!”主人道。

“可是,听说那个对消化你吃的淀粉类食物大有功效,还是吃了吧!”女主人哄劝道。

“甭管是淀粉还是什么,反正都不管用。”主人的固执劲儿上来了。

“你可真没耐性。”女主人嘀咕道。

“不是我没耐性,而是这药没有效果。”

“既是如此,那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效果很好很好’,每天都吃的吗?”

“之前是有效,可最近又没效了呀。”主人像对诗回答道。

“你这样断断续续地吃,功效再好的药也不管用了。胃病同不得旁的病,如果不耐心些,是治不好的呀!”女主人说着,回头给手捧茶盘侍立一旁的女佣使了个眼色。

“夫人说的是正理。若是不再吃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这药到底好不好呀。”女佣毫不犹豫地偏袒女主人道。

“不管好不好,不吃就是不吃!女人懂什么!闭嘴!”

“反正我就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把胃药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其剖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书房。

女主人和女佣互相看看对方,无声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爷要是紧随主人身后进去,爬上他的膝盖,那肯定是要倒大霉的。爷便悄悄地从院内绕到书房一侧的檐廊上,从拉门的缝隙里向内窥探,主人正翻开爱比克泰[13]的书在阅读。他若能如读寻常读物般读得懂,倒也还算有些了不起。然而,不过五六分钟,他便将书一掼,摔在了桌上。“他基本也就这样啦。”爷心中暗道,复又凝神细瞧,他这次拿出了日记本,写了如下的内容:

和寒月一起去了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茶[14]前,一个艺伎身穿裙摆带花边的春装,正在玩羽毛毽子。其服饰虽美,却貌若无盐,总觉得与我家猫相差仿佛。

不管那张脸有多么不堪,也不必特地拿爷来举例吧。爷若要能去一趟喜多[15]美发屋,也刮刮脸,定然不逊色于人。人类竟如此自大,实在叫人无奈呀。

行至宝丹药房的拐角,迎面又走来一位艺伎。这女子身姿袅娜,削肩细细,淡紫色衣衫穿得大方工整,看上去极斯文雅致。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小源,昨夜实在太忙,所以……”她这一开口,那如外乡人般粗嗄的声音,立时便让难得一见的风姿瞬间失色,让人连回头看一眼那个所谓的小源究竟是谁的兴致都失却了。我依旧揣着手向御成[16]走去,寒月却不知为何,看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再没有比人心更难揣摩的了。主人此刻的心情是恼怒,是欢快,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求一丝安慰?爷是一点儿也搞不明白。他是在冷然笑看人间,还是想掺和进尘世?是为些许无聊小事大动肝火,还是超然物外?叫人全然摸不透心思。吾等猫族在这方面,心思可就单纯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了就尽情地发火儿,哭的时候就哭他个死去活来。反正,吾等是绝不会写什么日记之类的无用之物的,因为根本没有写的必要。如主人这般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才有把自己人后的一面写成日记的必要吧,好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真实想法。至于吾等猫族,不管是坐卧行走,还是拉屎撒尿,都是最真实的日记,所以无须煞费苦心来保留自己的真面目。有闲工夫写日记,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大觉呢。

在神田的某料理亭用了晚餐,小酌了两三杯久未尝到的“正宗”[17]清酒,今日早餐的胃口极好。

主人觉得夜间小酌对胃病是最有益处的。胃药当然就不必再吃了,不管何人来劝,也是不吃了。反正没效果就是没效果。

主人胡乱攻击胃药,仿佛独自在吵架。今日早间的那股肝火儿,在这里露出了端倪。人类写日记,其本色也许就在于此吧。

前些天听××说,不吃早饭对胃好,我便试着二三日未曾用早饭,可除了咕咕腹鸣之外,并无半点儿功效。接着又有人告诫,让我千万莫食酱菜,依他的说法,酱菜是一切胃病的起因,只要不吃酱菜,就等于断了胃病的根儿,胃病定能得以根治。那之后,我的筷子一周没碰过酱菜,但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效验,所以近来我又开始吃酱菜了。我又请教了那谁谁,照他说,治胃病只有腹部按摩疗法一途了。只是,普通的按摩是没用的,必须采用皆川[18]古法按摩方能见效,按一两次一般的胃病都能治好。听说安井息[19]就非常喜欢这种按摩法,连坂本龙[20]那样的豪杰也常去按摩治疗。于是我便匆匆去了上根岸[21],在那里尝试治疗。但是,听说必须要揉骨头才有疗效,要想根治就须将五脏六腑颠倒位置翻个个儿,这可真是残酷的按摩法呀。按摩之后,身子软得像团棉花,仿佛患了昏睡症似的,因此按了一次就受不了了,只得就此作罢。

听A君说不能吃固体食物。之后,我便日日只喝牛奶度日。那段时日,肚子里总哗啦啦地响,仿佛发大水似的,搞得我彻夜难眠。

B君教我横膈膜呼吸法,说:通过呼吸使内脏运动起来,胃部功能就自然恢复健全了,可以试试。这法子我也尝试着做了几次,可总觉得肚子里不大对劲儿。而且,要聚精会神地想着用横膈膜呼吸,不可稍忘,可我偏偏坚持个五六分钟就又忘了。若是不想忘记,就要时时刻刻把注意力放在横膈膜上,搞得我无法读书,也没法写文章了。美学家迷亭还瞧着我的身体说风凉话:你又不是待产的孕男,还是算了吧!因此,这横膈膜呼吸法也就此作罢了。

因C先生说吃荞麦面对胃好。于是,我便又立刻一碗接一碗地吃起了清汤荞麦面,可这招总让我拉肚子,除此之外也不见丝毫功效。

多年来,为了治胃病,我寻访一切可能有效的方法,并一一试过,然,统统不见效。只昨夜与寒月君小酌饮下的三杯“正宗”清酒委实灵验。今后就每晚都饮上两三杯吧。

这个决定也必定长久不了。主人的心思活泛得如同吾等猫类的眼珠子,总是在不停地变化着。他是个干什么都没常性的男人。他在日记中明明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可面上却又硬挺着逞能,实在叫人好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登门拜访,从某种见地出发,大发了一通“一切疾病皆源自祖先和个人罪恶”的议论。看来此人在这方面相当有研究,一番论述条理清晰、逻辑井然、见解精辟。可怜吾家主人,虽心有不甘,可到底不具备反驳此学说的头脑和学问。不过,他大约觉得恰逢自己为胃病所苦之际,所以无论如何总要辩解几句,以全自家颜面。

“你的说法的确有趣。不过,那位卡莱[22]也有胃病哦。”主人这话仿佛在说,因为卡莱尔有胃病,那么我患胃病也是件光彩的事儿。这话答得当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呀。

于是,那位友人道:“卡莱尔虽有胃病,然,有胃病者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呀。”

朋友的指摘太清楚明白了,主人顿时哑口无言。看来他的虚荣心尽管很重,可实际上还是希望自己没有胃病才好。说什么今夜开始要小酌几杯,委实有点儿搞笑。如此想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烩年糕,也许真是托了昨夜与寒月喝了几杯“正宗”清酒的福呢。爷也想吃点儿烩年糕了。

爷虽说是只猫,却差不多什么都吃,并不挑嘴。不像车夫家的黑子,没有远征小巷鱼铺的那把气力,也不如小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的花猫那般铺张讲究,因为咱没人家那身份。因此,爷出人意料地不大挑食。小孩子掉的面包渣也吃,点心馅儿也能舔几口。酱菜实在难吃,可是为了积累经验,爷也尝过两块腌咸萝卜。一尝之下,真是怪东西,不过确实基本上所有的东西爷都能吃。嫌这个,讨厌那个,这种奢侈任性的话,毕竟不是爷这个教师家的猫该说的。

听主人说,法国有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尽奢侈的男人。当然,此处所指的奢侈并非是饮食上的,而是指小说家为写文章而极尽铺张奢侈之能事。有一天,巴尔扎克想为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他想了许多,可总不中意。碰巧有朋友来玩,他便携友一同出门去散步。朋友根本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他强带出了门。巴尔扎克一边陪朋友散步,一边寻觅着自己苦心孤诣而不得的人物名字。来到大街上,他不干别的,就光盯着商店门口的招牌看,却依然寻不到中意的名字。他领着朋友胡乱游逛,朋友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瞎逛。他们就这样从早到晚在巴黎四处探险。归途中,一家裁缝铺的招牌忽然就撞入了巴尔扎克的眼中。定睛一看,招牌上写着“Marcus”的店名。巴尔扎克拍手称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非它莫属!‘Marcus’不就是个顶好的名字嘛!‘Marcus’的前面再加上个打头字母‘Z’,就是个绝妙的好名字了。必须要加上字母‘Z’,‘Z·Marcus’,妙!实在是妙!自己编的名字,不管起得多漂亮,可总归脱不了刻意的嫌疑,少了些情趣。费了许多劲儿,总算是有个如意的名字啦!”他独自欣喜若狂,全不记得让朋友跟着遭了多少罪。只不过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他就不得不在巴黎探寻了整整一天,要说的话,还真是够耗费工夫的呀。

奢侈到这般地步,倒也相当出彩,可像爷似的只有个牡蛎式主人的境遇,就无论如何也张狂不起来了。怎样都好,只要能填饱肚子,这种英雄气短的想法大约也是境遇造成的吧。所以,现在想吃烩年糕也绝不是什么奢侈的结果,而是从“什么都好,有的吃就吃吧”的想法出发,想到主人吃的是烩年糕,也许还有剩的在厨房里。……于是,爷便转悠到厨房去看看。

今天早上见过的那块年糕,色彩一如早晨看见时的一样,粘在碗底。坦白说,爷至今还不曾尝过一口年糕呢。一眼看去,好像味儿不错,又似乎有点儿令人作呕。爷用前爪一挠,把表面上的菜叶搂了下来。一瞧,爪子上沾了一层年糕皮,黏糊糊的。闻了闻,那香味就像把锅里的饭装进饭桶里时散发出的味儿一样香。“吃,还是不吃呢?”爷四下里一张望。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女佣一年到头都摆着同一张脸子,踢羽毛毽子。小孩子们在里屋唱着“小免,小免,你说什么”。要想吃,就趁现在。若错失此良机,那就只能虚度时光,到来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么味儿了。吾虽是只猫类,刹那也顿悟出一条真理来:“难得的机会,会使所有动物都敢于做出不情愿的事来。”

老实说,爷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吃烩年糕。相反,越是盯着它粘在碗底的样子细瞧,越是觉得恶心,压根儿不想吃。女佣如果在此时拉开厨房的后门,或是听见里屋小孩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爷大约会毫不惋惜地丢开那只碗,甚至直到明年,都兴不起吃烩年糕的念头来。可是,没有人来。不管爷如何磨蹭踌躇,依然不见有人来。心情焦虑,仿佛被催促着“还不快吃”。

爷盯着碗底心中暗道:“快!快!给爷来个人吧!”然,终究还是无人前来,这烩年糕到底还是非吃不可了。最后,爷仿佛倾注了全身重量似的投入碗底,嗷呜一口咬下去,深深咬入了年糕角上一寸左右的地方。费了这么大劲儿咬下去,差不多的东西都能咬下来了。可是,爷震惊了!原本以为东西已经咬下来了,要拔出牙来时才发现,牙拔不出来了。想再咬一下,牙却动弹不得。爷意识到这年糕竟是个怪物时,已经迟了。犹如陷入泥沼的人,越是急着拔出腿来,就陷得越深;咬得越使劲儿,嘴就越僵住了不中用,牙齿动弹不得。年糕很有咬头,可正因为它有咬头,所以让爷没了招儿。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论吾家主人,说:“你就是个想不开的男人。”这评论真是太贴切了。爷觉得这年糕也同主人一样,是怎么也咬不开了,一咬再咬,就像用三除十,永无尽头。正烦闷之际,爷无意间又发现了第二条真理:“所有动物都能凭直觉预知事物的吉凶。”至此,爷已经发现了两条真理,可牙上粘着年糕,叫爷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牙被年糕拉扯着,像要被拔下来似的疼痛难当。若不尽快咬断它逃走,女佣就要来了。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经停了,定然是正奔向厨房无疑。愁闷已极,爷试着甩了几圈尾巴,却丝毫功效也无。竖起耳朵又耷拉下去,还是没用。一想,也是,耳朵和尾巴与年糕并无半点儿关系。反正,爷发现了,摇尾、竖耳、趴下打滚儿统统无益,所以只得放弃这些做法了。最后,爷想只有借助前足之力拂落年糕这一招了。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摩挲,可光摩挲摩挲并不能解决问题。这回爷又伸出了左爪,以嘴为中心急剧画圈儿。单靠这等小把戏,还是摆脱不掉那怪物。坚忍才是胜利的关键,爷左右爪交替着轮番上阵,可牙齿依然深嵌在年糕里拔不出来。唉,太棘手啦,索性双爪齐上吧!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在此刻发生了,爷的两条后腿儿竟然直立起来了。这一下子,咋说呢?总觉得爷似乎已经不是猫了。

可这当口,是猫也好,不是猫也罢,都不打紧,猫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无论如何先摆脱年糕怪再说,想到此处,爷攒足了力气使两爪在脸上一通乱挠。由于前爪动作太过猛烈,动不动就失了重心,搞得爷东倒西歪险些跌倒。每当要倒的时候,爷就必须用后腿协调平衡,如此一来,就不能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了,于是只得转着圈儿在厨房里到处跑。爷居然也能这般灵巧地直立起来,第三条真理蓦然现于眼前:“临危之际,能够发挥出平常没有的特殊能力,此可谓‘天佑’也。”

幸蒙天佑,爷正在与年糕怪进行殊死搏斗,忽然听到似乎有脚步声,像是有人从室内朝这厢来了。有人要到这里来!糟了!爷越发拼命起来,慌得在厨房乱跑。脚步声渐渐近了。啊,真是遗憾,“天佑”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终于被小孩子发现了。“哎呀!猫猫在吃烩年糕,还跳舞呢!”孩子大声嚷道。第一个听见这叫喊声的是女佣。她随手把羽毛毽子和毽球板一扔,“哎呀!”了一声便飞奔进来。女主人穿着带家徽的绉绸和服道:“这讨人厌的猫!”连主人都从书房出来了,斥道:“这个混账东西!”只有小孩子们嚷嚷着:“好玩呀,真好玩!”然后,大家伙儿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哈哈大笑起来。爷心中又气又苦,可又不得不继续蹦跶,真是羞杀人也。笑声好不容易收了,结果那五岁的小女孩又说:“妈妈,这猫也忒不像话了。”于是,势如大夏之将倾,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径,爷基本上也都见识过,却从未感到过如此刻这般可恨可恼。终于,连“天佑”也不知遁往何方了,爷只得恢复成平日的四脚着地,一声不吭地直演到翻白眼的丑态。

主人觉得怪可怜的,不忍心见死不救,遂命女佣道:“算啦,给它把年糕扯下来吧。”

女佣却以眼神儿询问女主人:“不让它再跳一会儿吗?”

女主人虽想看猫跳舞,但终不忍见猫跳舞致死,便沉默着没说话。

“不快扯下来它就死啦!快扯下来!”

主人又回头扫了一眼女佣。她仿佛正做着吃大餐的美梦,吃到半截儿却被惊醒了一般,满脸全是不爽的神情,上前揪住年糕狠狠一扯。爷虽不是寒月君,可也担心自己的门牙会不会就此被扯断。您要问疼不疼?深嵌进年糕里的牙被毫不留情地一扯,那种疼呀,真是难耐呀!爷又体验到了“一切安乐,皆源于困苦”这第四条真理。爷骨碌碌眼珠一转,四下扫了一圈,发觉家人都已进内宅去了。

值此惨败之时,在家里即便被女佣瞧上一眼,爷也觉得窘迫难当。于是打定主意,索性且去拜访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的三花小姐。爷自厨房溜到房后。

三花小姐可是这一带有名的美貌俏猫。爷毫无疑问的确是只猫,但对于爱情却也略通一二。每逢在家中见主人脸色不悦,或遭女佣责骂而心情不畅时,爷必定会去拜访这位异性好友,向她倾诉一番。于是乎,不知不觉间便神清气爽起来,忘却了迄今为止一切的辛劳忧烦,仿若重获新生。女性的作用实在是巨大呀。

爷心里想着“不知她可在家”,隔着杉树篱笆墙从空隙中张望。但见三花小姐正戴着正月里的新项圈端坐于檐廊下,她的后背圆润适度美得难以言喻,曲线玲珑、美不胜收。尾巴弯得恰到好处,脚部盘叠的形态,懒洋洋微微扇动耳朵的情景,真是形容不出来的美。特别是她高雅地端坐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尽管姿态显得那么静穆端然,一身光滑得赛过天鹅绒的毛反射着春日的阳光,令人觉得无风自动。爷出神地望着她,心醉神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轻唤:“三花小姐!三花小姐!”边叫边晃动着前爪打招呼。

“呀!老师!”她走下檐廊,走动间红项圈上的铃铛丁零零地响。哦,到了正月就要戴铃铛呀,声音可真好听啊!爷正满心赞叹,三花小姐已至身旁,她将尾巴向左一摆贺道:“啊,老师,恭贺新年!”

吾等猫族之间互致问候之时,都是将尾巴竖起来,绷得像根木棍儿似的向左边一摆,再转一圈。这条街上将爷称为“老师”的,也就只有三花小姐了。正如前回所讲,爷还没有个名字,但因是住在老师家里的,所以得三花小姐尊称一声“老师”。爷也能被尊一声“老师”,心情自然不错,便满口应承道:“是,是……啊,同贺同贺!您打扮得真是太漂亮啦!”

“哦,是去年年底师傅给买的。漂亮吧?”她丁零零晃动铃铛,让爷瞧。

“这声音确实美妙呀!在下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

“哟!哪儿的话,大家戴的不都一样嘛。”说着她又丁零零晃动起铃铛来,“很好听的声音吧,我很喜欢呢。”说着,不停晃得铃铛丁零零作响。

“看样子,您家师傅真是非常疼爱您呢。”爷将自身与她相比,心中不由暗暗流露出羡慕之意。

三花很是天真无邪,“真的呢!她简直待我如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呢。”三花天真地笑道。

纵然是猫,也未见得就不会笑。人类以为除了自己就没有动物会笑了,这可是大错特错的哦。吾等猫族笑起来,是将鼻孔弄成三角形,震动咽喉部位发笑,人类自然是不知道的。

“您家主人究竟是做什么的?”

“哦,我家主人?真是个怪问题。她是一位师傅呀,二弦琴师傅嘛。”

“这个我也知道啊。我问的是她的身份,从前应该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吧?”

“是呀。”

“等着你的五针[23]……”

拉门后师傅奏起了二弦琴。

“琴声好听吧?”三花自豪地说。

“是很好听,可我不大懂。到底奏的是什么曲子呀?”

“啊?那个,叫什么来着?师傅可喜欢那个啦……师傅都六十二岁了呢,多硬朗呀。”

活了六十二岁,是够硬朗的。爷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作答,的确是木讷,可实在想不出什么漂亮话来,所以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别看那样儿,听说她原来的身份可高贵啦。经常念叨呢。”

“哟!原来是什么身份?”

“听说好像是天璋[24]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家的外甥的女儿。”

“啥?”

“那个,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家……”

“原来是这样,等等!是天璋院夫人的妹妹的……”

“哎呀,错啦。是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的……”

“好,首先是天璋院夫人对吧?”

“对。”

“然后是秘书官对吧?”

“对。”

“出嫁后的……”

“是他妹妹出嫁后的。”

“对,对,我总是搞错了。是妹妹出嫁后的婆家的……”

“婆家的外甥的女儿。”

“是婆家的外甥的女儿对吧?”

“对。明白了吧?”

“没明白,太乱了,不得要领呀。说到底,她究竟是天璋院夫人的什么人呀?”

“你可真是个棒槌呀!是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一点我已经明白。”

“明白这个就行了。”

“哦。”无奈,爷只得投降了。我们有的时候不得不揣着糊涂装明白。

拉门后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出师傅的呼唤声:“三花三花,吃饭啦!”

三花小姐开心道:“呀!师傅叫我呢,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没问题吧?”她无奈地同我道别,“那么,再见,有空再来玩吧。”丁零零一串铃声响起,她已跑到庭前,突然却又匆匆折返回来,担心问道:“您脸色很糟糕,没什么事儿吧?”

因为吃烩年糕吃得跳舞这种糗事,叫爷怎么说得出口,只得回答她:“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想点儿什么事儿头就疼。觉得跟你说说话就好了,所以就找你来了。”

“这样呀。那请多保重。再见。”看来她对爷还有点儿依依难舍呢。

于是,遭烩年糕打击的精神头儿又恢复了,心情顿时大好。回家途中,生出了穿过那座茶园子的念头,便踏着初融的霜柱,从建仁寺坍塌的断壁处探出头去一瞧,正瞧见车夫家的黑子又在枯菊上弓背打哈欠。如今,爷见到黑子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恐惧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跟它说话是个麻烦,所以打算假装没看见就径直穿过去。按照黑子的性情,被人轻侮小视了,它是绝不会默不作声的。

“哎!没名儿的乡巴佬儿,你近日很嚣张嘛。不管吃多少教师家的饭,也少摆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眼里没人可就没意思了!”

看来,黑子还不知道爷已经是名猫了。想给它解释一下,可这家伙到底不是个懂事儿的。爷便决定寒暄敷衍它几句,好尽快脱身。

“哎哟,是黑子哥呀,新年好啊!您还是那么精神!”爷竖起尾巴向左画了个圈。黑子却只是竖起尾巴,并不还礼。

“什么新年好?人家正月才拜年呢,你丫不年不节的拜个屁的年呀!当心点儿,瞧你那虚头巴脑的样儿!”

“虚头巴脑的样儿!”肯定是句骂人话,可是爷不懂,只得问:“请教一下,‘虚头巴脑的样儿’是什么意思?”

“哈?你这家伙,还真是犯贱,有找骂的爱好呀,居然还问这是什么意思!所以说你是个正月野[25]呢!”

“正月野郎”还挺有诗意的,只是意思比“虚头巴脑的样儿”更叫人不明白。爷本想问问日后好做个参考,可问了也是白问,肯定不会得到明确的答复,于是便只好相对无言地默默站着,一时间觉得有点儿别扭。正在此时,忽闻黑子家老板娘扯着嗓子高声嚷道:“哎呀!碗架上放的鲑鱼不见了!糟糕!准又是黑子那畜生偷的,除了那只可恨的猫再没别个!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怒吼声毫不留情地扰乱了初春的恬静气息,彻底俗化了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黑子带着一副“爱嚷就嚷吧,让你嚷个够!”的蛮横神气,方下巴向前一探,递了个“听见了吧”的眼色。

爷一直忙着与黑子应对,不曾留心其他,此时一瞧方才发现,黑子脚下有一块约值二厘三分钱的鲑鱼骨头,上面滚满了泥。忘了之前的情势,不由得奉承道:“老兄勇猛一如当年呀!”

黑子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句奉承话就捐弃前嫌:“说什么勇猛,你这家伙。不过叼一两块鱼骨而已,就说什么‘一如当年’。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老子可是车夫家的黑子!”它用右前爪倒着挠上肩头,权充作撸胳膊、挽袖子。

“您黑子哥的事迹,在下耳闻已久矣。”

“你既知晓,还说甚‘一如当年’,那算什么事儿呀!”

黑子不断地挑刺儿奓毛儿。若是个人,早被揪住前襟,抡圆拳头胖揍一顿了。爷正觉束手无策,今日恐怕麻烦大了,恰在此时,又传来了老板娘的大嗓门儿。

“喂,西川先生,喂!我说西川先生呀,我这儿有点儿事儿呀。请您立刻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好吗?明白吗?不硬的牛肉送一斤来。”她订购牛肉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哼!一年就订一回牛肉,还特意扯着大嗓门嚷嚷,一斤牛肉她也好意思向四邻炫耀,抠门儿的娘儿们!”黑子叉着四条腿儿嘲讽道。爷不便搭腔,就在一旁默默瞧着。

“就一斤来肉,怎么够!没办法,算啦,肉一送来,老子就立刻享用了吧。”这话说的,那一斤牛肉像是专为它订购的似的。

“这可是真正的大餐呀。美哉,妙哉!”爷想让它尽快滚回家。

“你屁事儿不懂,少啰唆!闭嘴!”说着话,它突然用后腿刨起冰碴就往爷当头撒下。爷吃了一惊,就在抖落身上泥土的当儿,黑子钻过篱笆墙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大约是去阻击西川家的牛肉了吧。

回到家中,不知何时客厅里已是一派春意盎然。就连主人的笑声,听起来也充满了蓬勃的朝气。爷从敞着门的檐廊溜进去,靠近主人身旁一瞧,原来是有生客到来。客人梳着齐整漂亮的分头,身着带家徽的和服,外罩小[26]布的短外褂,看起来是个极老实淳朴的书生样男子。爷从主人手炉的一角望出去,一张名片和“春庆”牌香烟的涂漆烟盒并排放在一起,上面写着“谨介绍越智东风君,致问候,水岛寒月”的字样。于是,爷知道了来客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他们宾主聊到中途,爷才回来,所以对他们所谈之事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不过好歹能猜出来,似乎是与前文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

“迷亭先生说,那是个有趣的计划,让我一定要随他同去。”客人淡淡道。

“什么?你是说去那个西餐厅吃午饭的计划吗?”主人将续满茶的杯子推至客人面前道。

“啊,那个所谓的计划,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想他那个人办事,总会搞点儿什么花招出来吧……”

“你们一起去了?怪不得。”

“不过,还真是挺意外的。”

主人没唠叨什么“你见识到了吧”,而是啪的一下,在正蹲在他膝头上的爷的脑袋上敲了一记,还真有点儿疼。

“他又耍了些愚蠢的把戏吧?迷亭就是有那种坏毛病。”主人突然想起了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那件事儿。

“嘿嘿,他问我:‘你想吃点儿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吃什么了?”

“他先是边看菜单,边聊了些各种料理的话题。”

“是在还没点菜之前?”

“是啊。”

“然后呢?”

“然后他转过头去望着侍者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嘛。’侍者不服气了,问他:‘鸭里脊和小牛排,您意下如何?’先生却说:‘要吃那等平庸之物,何须特意来此。’侍者不明白‘平庸’为何意,所以就神情古怪地不吭声了。”

“就是那德行吧?”

“然后,他又扭头对我说:‘你呀,要是到了法国或英国,就可以敞开了吃“天明调”[27]和“万叶调”[28]了,可在日本,到处都是一个调调,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致进西餐厅。’他这话说得气度非凡。哦,那位迷亭先生到底有没有去过外国啊?”

“什么?迷亭去过外国?若是有钱,又有时间,只要想去,随时都可以去的。不过,他大约是把今后打算去的地方说成已经去过了吧。”主人觉得自家说话精妙有趣,便率先笑了起来,但客人却毫无赞佩之色。

“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出过国呢,就不由得洗耳恭听。而且,他就如亲眼见过一般,形容起什么蚰蜒汤呀、炖青蛙呀,真是惟妙惟肖。”

“那是不知道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吧。他可是撒谎界的名人呀!”

“的确如您所言。”客人打量着花瓶里的水仙,露出一丝遗憾之色来。

“那么,所谓的计划,就是这个吗?”主人追问道。

“哪里,这不过才开个头儿而已,正题这才开始呢。”

“哦?”主人适时地插入了好奇的感叹词。

“然后,迷亭先生就说:‘再怎么想吃蚰蜒汤和炖青蛙什么的,轻易也吃不着。罢了,就吃点儿橡面坊丸子怎么样?’因为他是和我商量的,我就随意赞同说:‘就那个好了。’”

“哦,橡面坊丸[29]呀?妙呀!”

“是啊,太妙了!不过,迷亭先生说得太一本正经了,我当时都没醒过闷儿来。”客人看来似乎是在为自己的粗疏向主人检讨。

“后来呢?”主人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于客人的歉意,没有表示半分同情。

“后来他就喊侍者要两份‘橡面坊丸子’,侍者向他确认问是不是牛肉洋葱丸子,迷亭先生就用更加正经的表情纠正说:‘不是牛肉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

“这样啊,那么‘橡面坊丸子’这道菜究竟有没有呢?”

“呀,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呀。可迷亭先生却十分淡定沉着,而且他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尤其是在那个时候我又对他出过国这事儿深信不疑,所以就为他帮腔,跟侍者说:‘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那侍者是怎么应对的?”

“侍者呀,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好玩了。他盘算了一会儿说:‘实在抱歉,今天凑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葱丸子,立刻就能给您呈上两份来。’迷亭先生非常遗憾地说:‘那,我们好不容易跑到这儿来,就太没意义了。难道不能行个方便弄两份给我们尝尝吗?’”

他说着递给侍者二十钱银币,侍者说“‘无论如何,帮你们去和厨师们商量商量吧’。之后便进后厨去了。”

“看起来,他是真的很想吃橡面坊丸子呀。”

“不多时,侍者走出来说:‘真是不凑巧。您要是定做这道菜,我们倒是可以给您做,就是要稍微多花点儿时间。’迷亭先生沉静自若地说:‘反正大过年的,闲着没事儿,那就稍待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边从兜里掏出雪茄烟,吞云吐雾地抽起来。我也没辙,就从怀里取出《日本新闻》来看。于是侍者就又进后厨商量去了。”

“咳,这也太麻烦了吧。”主人如读战地通讯稿般劲头十足,又往前凑了凑。

“然后,侍者又出来了,很过意不去似的说:‘最近做橡面坊丸子的材料缺货,连龟屋商店和横滨山下町十五街外国食品店都买不到。真是太遗憾了。’迷亭先生对着我反反复复说:‘真是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也不好不说话,只得帮腔说:‘真遗憾呀,真是遗憾之至!’”

“诚然有理。”主人也赞同道。怎么就“诚然有理”了?爷不明白。

“于是乎,侍者也一副愧疚万分的模样儿说:‘若有了材料,请先生定要赏光莅临。’迷亭先生便问他是用的何种材料,侍者只嘿嘿笑着却并不作答。先生又追问说:‘材料是用的日本俳句诗人吧?’侍者回说:‘对,是呀,就是那东西,所以最近连横滨也买不到,实在是万分抱歉。’”

“啊哈哈哈……原来这才是包袱呢,这可太逗了!”主人一反常态地大声笑道。他双膝震动,害得小爷差点儿掉下去,可主人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看来,是因为知道了遭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荼毒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变得开心畅怀起来。

“然后,我二人刚出了店门,迷亭先生就扬扬自得地问:‘怎么样?你配合得挺不错嘛。做橡面坊丸子的材料,这个点好玩吧?’我赶紧奉承说:‘佩服之至。’就跟他告辞了。其实,此时早已过了午饭的点儿,我肚子空空,实在受不了了。”

“真是难为你了。”主人这才奉上了一份同情。对此,爷也并无异议。一时住了话头,爷喉咙里发出的响声便清晰地传入了宾主二人的耳中。

东风君将已经凉了的茶一口饮尽,做庄重严肃状道:“实际上,我今日冒昧登门,实是对先生略有所求。”

“哦?你有何事?”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装腔作势。

“您知道,我是个文学和美术的爱好者……”

“很好呀!”主人顺势捧场道。

“前几日,仅由我们一些同好组成,发起创办了一个名叫朗诵会的组织。每月聚会一次,大家一起做这方面的研究,今后打算持续不断地举办下去。第一届活动,早已于去年年底举办过了。”

“我想请教一下,所谓的朗诵会,听起来似乎就是抑扬顿挫地朗读诗歌文章之流,那么你们究竟要如何进行呢?”

“哦,我们打算先从古人的作品开始,以后渐渐地再朗诵一些同好们创作的作品。”

“你所谓的古人之作,可是如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的吗?”

“不是。”

“那是与谢芜[30]的《春风马堤曲》之流?”

“也不是。”

“那,你们是要朗诵些什么样的内容呢?”

“前些日子朗诵了近[31]的‘心中物’[32]。”

“近松?是那个唱净琉[33]的近松吗?”

提到近松,那就只有一个人,肯定是那位戏曲家。这种事还需要再问,爷觉得主人已经蠢到某种境界了。主人对此懵懂未觉,依旧亲昵地抚摸着爷的脑袋。这世间就是有人自恋地以为斜眼看他的女人就必定是迷恋他,所以主人这点儿小小的误解也就不足为奇了,爷就任由他摸去吧。

“对,没错。”东风君一边回答,一边偷眼觑着主人的神色。

“那么,是由一个人朗诵呢,还是分角色朗诵呢?”

“是分角色配合朗诵。我们的主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尽量与作品中的人物保持情感上的共鸣,把人物的个性发挥出来,然后还要配合手势和身段。对白以尽可能地凸显出那个时代的人物为主,不管是千金小姐还是小学徒,都要演得如真人再现。”

“那,这不是像演戏一样了吗?”

“是呀。就差没有服装和布景而已。”

“不好意思,可我还是要问,能演好吗?”

“嗯,作为第一次,我认为是成功的。”

“那个,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心中物’?”

“就是船老大载着乘客去芳[34]的那个部分。”

“场面搞得很隆重嘛!”教师只略歪了歪头,从鼻孔里喷出“日出”牌香烟,那烟雾掠过耳畔,顺着脸颊盘旋腾空而去。

“哪里,场面也没那么大。登场人物不过是客人、船老大、花魁娘[35]、女招待、老鸨、见[36]几个而已。”东风君一副算不得什么的样子道。

主人一听花魁娘子这个名词,面色便稍有不快。看来,他对于女招待、老鸨、见番这些术语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便先提出了质问:“所谓的女招待,就相当于妓院里的女仆吗?”

“这个我们还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我认为女招待指的是茶[37]的侍女,而老鸨大约是妓女房中帮忙的吧。”东风这人刚刚还说要把人物的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此时却分明对女招待和老鸨的性质不大了解。

“原来如此,女招待是隶属于茶屋的娇花,老鸨是栖身于娼门的女人。接下来,所谓的见番,说的是人,还是特定的场所?如果说的是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见番,我觉得肯定是男人吧。”

“是管什么的?”

“哎呀,我们还没研究到这个地步,最近就赶紧查一查吧。”

爷认为照他们这么聊下去,最后大约会出来个前后矛盾的结果吧,于是抬起头来看了主人一眼。不想主人的神情竟意外地认真。

“那么,朗诵者除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参加?”

“什么人都有呀。花魁娘子是法学学士K君扮的,他留着小胡子,说的都是女人娇嗲嗲的台词,那真是古怪得有趣呀。而且,那花魁娘子还有个红颜一怒的情节……”

“朗诵还必须要发怒吗?”主人担心地问。

“是呀。反正,表情是很重要的。”东风这人,甭管到哪儿,总端着一副文艺家的范儿。

“这怒顺利地发起来啦?”主人问得很是有趣。

“第一次发怒就要求发好,确实有点儿强求呀。”东风也同样答得有趣。

“对了,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主人问。

“我是船老大。”

“欸?你是船老大?”主人那语气分明是在说,你要能扮船老大,那我岂不是能扮见番了。

“您是说我演不了船老大吧?”东风立刻直言不讳地把话挑明了。他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仍以一副斯文的腔调道,“就因为扮演船老大这事儿,好不容易筹办起来的活动,就那么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了。事实上,会场隔壁是四五个女学生租的宿舍。她们的消息不知从何而来,如何得知,反正就是知道了那天有朗诵会这个事儿,就偷偷到会场的窗下偷听。我模仿着船老大说话,好容易拿捏准了腔调,心里觉着这么演肯定是对的,正演到浑然忘我之境……可能是身段动作表演得夸张了些吧,一直在窗下忍着偷听的女学生们就哄然大笑起来。我又惊又恼,情绪恶劣到极点,而且思绪一被打断之后,台词就再也接不上了,只得草草散场了事。”原来,第一次朗诵会的所谓举办成功就是这般收场的。如果说的是失败的话,那又该是何等情形,想象一下,便让人不由得发笑了。爷的喉头又无意识地咕噜噜响起来,主人的抚摸越发温柔了。笑话人的反被遭人笑话的怜爱,虽值得庆幸,可到底总有些心意难平。

“那可真是太不幸啦!”这大正月里的,主人竟说起吊词来了。

“从第二次开始,我们打算奋发图强,把朗诵会办得更加盛大,今日登门也全为此事而来。其实,是想邀请您也入会,希望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

“我可是怎么也发不起火来的呀。”态度消极的主人立刻敬谢不敏地婉拒。

“哦,您不会发火儿没关系,这是赞助人名单。”东风说着,从紫色包袱皮儿里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个小菊[38]的本子,“请您在这上面签名盖章。”说着,翻开了放在主人膝前。

一眼看去,字迹端正,排列整齐,全是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学士的大名。

“啊,我倒不是不想当赞助人。但不知要承担什么样的义务?”牡蛎先生看来一副担忧的样子。

“说到义务,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硬性要求,只需签上大名,表示赞同,也就是了。”

“既是如此,我便加入吧。”主人知道无须承担什么义务,神色立刻一缓。那副神情仿佛在说:只要不用他负责任,便是谋反的誓约书,他也敢往上签名。加之又是列于这些知名学者的名单中,虽然只是列上自己的名字,但对至今不曾遇过什么露脸事儿的主人来说,那也是无上的殊荣。所以,不怪他答应得那么爽快。

“请稍候。”主人说着便起身去书房取印章了,爷转眼间便被抛落在了榻榻米上。

东风捏起点心碟子里的可思甜[39]蛋糕,大口吃起来。他闭着嘴大嚼特嚼了一会儿后似有些不大好受,那样子令爷想起了今早的烩年糕事件。

主人自书房中取来印章的时候,恰是可思甜乐落入东风君胃中的时刻。主人似乎并未注意到盘里的可思甜乐已经被一扫而光了。若是注意到了,第一嫌疑人大概就是爷了吧。

东风走后,主人进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上面放了一封迷亭先生的来信。

“恭贺新禧,新春大吉。”

“迷亭君什么时候也正经起来了?”主人心中暗道。只因迷亭先生的信几乎就没有正经过,前些时候来信居然写道:其后,别无令余恋慕之妇人,亦未得任何情书相赠,且安闲打发时光罢了,勿以为念。和这类书信相比,刚寄来的那封贺年帖就意外地正常多了。

“本拟过府拜谒。然,与兄之消极主义大为不同,弟因极力以积极方针筹划迎此千载难逢之新春佳节之故,而终日繁忙,以至头晕目眩,愿兄体弟之下情,尚乞见谅……”

“怪不得,大正月里,他定然是要忙于四处游乐的。”主人心中暗赞迷亭先生。

“昨日偷得片刻闲暇,拟请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岂料材料匮乏,未能如愿,实属憾事……”

“差不多要露出原形了吧。”主人默默地微笑。

“明日是某男爵家的和歌纸牌会,后日是审美学协会的新年宴会,大后日是鸟部教授的欢迎会,大大后日……”

“啰唆!”主人跳着行往下看。

“如上所言,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等,近日来各种聚会接连不断地举行,一时之间忙于出席应酬,无暇他顾,万般无奈,谨奉上贺帖,以充拜谒之礼,望请宽宥,伏乞海涵。”

“无事何须登门。”主人对信自答道。

“待兄大驾光临之际,久别重逢之晚膳,定当精心预备。寒舍虽无甚珍馐,尚有‘橡面坊丸子’可待客,此刻便用心备下……”

“又是‘橡面坊丸子’,他还没完了。着实无礼!”主人稍感气闷。

“然,近日来‘橡面坊丸子’材料匮乏,依此情形来看,料想不及烹调。届时将奉上孔雀舌一味,恭候大驾……”

主人觉得自己是两头儿都想抓,很想继续读下去。

“正如兄台所知,孔雀一只,其舌肉之分量不足小指之半分,为填兄台健食之大胃囊……”

“一派胡言!”主人不屑道。

“必要捕得二三十只孔雀方能以待尊驾。然,孔雀此物,仅动物园或浅草花园等地零星可见,普通鸟店之类地方,却向来难觅其踪,可谓苦心费尽矣。……”

“岂非自讨苦吃吗?!”主人毫无谢意地道。

“此孔雀舌珍馐,在昔日罗马全盛之际曾风靡一时,极尽豪奢风雅,为时人毕生垂涎之物。于此等资源匮乏之情形下,尚乞见谅。……”

“什么见谅?浑蛋!”主人极为冷漠地道。

“直至十六七世纪,全欧洲的宴席上,孔雀已成不可或缺之珍馐。莱切斯特伯[40]在凯尼尔沃思城堡宴请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时,也曾以孔雀为待客之物。著名画家伦勃朗画《宴宾图》时,亦将孔雀开屏置于案头……”

“既是对孔雀料理史如此了解,又何故多番奔忙?”主人发牢骚道。

“总之,近日这般频繁宴饮,就连健康如鄙人者,距患上如兄台般的胃病,亦为期不远矣。……”

“‘如兄台般’这话太多余了。何必拿我做了胃病患者的标准。”主人嘟哝道。

“据史学家所言,罗马人日宴二三次。一日尚有二三餐,皆为食馔满室,恐胃口再好之人,亦将患消化功能失调,如兄台般……”

“又是‘如兄台般’,简直岂有此理!”

“然,为使奢侈与卫生得以并存,他们进行了大量的研究。认为在大量享用美味之同时,亦有必要保持肠胃之常态,最终钻研得一秘法……”

“嘿哟!”主人突然热心起来。

“他们饭后必入浴,入浴后用一种方法将之前吞下肚之物悉数呕出,以达清洁胃部之功。既已奏胃部清扫之功,即可再次就餐,饱食珍馐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入浴之后再悉数呕出。如是循环往复,虽贪享美味,却于脏腑无损。愚以为,此举堪称一举两得矣……”

“没错,这还真是可以一举两得了。”主人艳羡道。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频繁,宴饮骤增,这自不必说。值此军国多事、征俄二载之际,愚自信,吾等战胜国之民众必效法罗马人,而今恰是研究此入浴呕吐之术之良机。否则,窃以为虽有幸身为大国民众,不久亦尽皆如兄台般沦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心痛……”

“又是‘如兄台般’,这家伙真是可恨可恼!”主人暗道。

“值此之际,吾人精通西洋文明者,考究西方之古史传说,发现久已失传之秘法,若应用于明治盛世,可收防患于未然之功,聊报平素恣意享乐之恩也……”

“怎么总觉得有点儿怪呢。”主人左思右想不解其意。

“依近日所涉猎吉本、蒙森、史密斯等诸家著述,却尚未发现所需之端倪,甚感遗憾。然,正如兄台所知,鄙人志向一旦确立,便非成功不能罢休,坚信呕吐之法距复兴之日不远矣。一经发现,必及时相告,敬请兄台释念。另,此前所述之‘橡面坊丸子’及‘孔雀舌珍馐’,亦必在上述发现事成之后奉上,若能如此,对鄙人有利之处自不必多言,对苦于胃病之兄台亦大有裨益。匆匆写就,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哈,到底又被他戏耍了去。这篇东西写得也太一本正经了,叫人不知不觉便看了进去,认真地读到了最后。大过年的搞这种恶作剧,迷亭这家伙果然是个大闲人呀。”主人笑道。

自那之后的四五日,再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就那么风过无痕地过去了。白瓷瓶里的水仙花渐渐地凋谢,绿萼白梅却在瓶中陆续绽放,终日赏花虚度光阴,爷觉得实在太过无聊。去拜访过三花小姐两次,却都未曾见到。起初以为她是出门去了,第二次去方才知道,三花小姐正因病卧床。爷藏身于洗手盆旁一叶兰的阴影下,偷听到了隔扇门内师傅和女仆的对话。

“花儿吃东西了吗?”

“没吃。今早到现在,还什么都不曾吃过。现正让她躺在被炉旁暖着身子呢。”这话不像是在说猫,简直是作为人来对待了。

一方面,以三花小姐的境遇与自家相比,爷是艳羡不已;但另一方面,又为心爱的三花小姐能得此厚待而深感欣慰。

“真是愁人呀。不吃饭的话,身体定然乏力不振呀。”

“是呀,就连我们,一天不吃饭,第二天也干不动活儿呀。”

女仆的答话似乎猫是比她更高等的动物。实际上,在这户人家也许猫的确是比女仆更高贵的吧。

“带它去看医生了吗?”

“去了。那医生可古怪啦。我抱着花儿一到诊所,他就问:‘可是受了风寒吗?’说着就要给我号脉呢。我纠正他说:‘不,病人不是我,是它。’就把花儿放在了腿上。那大夫却笑笑对我说:‘猫的病我也不懂看。你放一边儿不用管,它自然立刻就好了。’这么说不是太恶毒了吗?我生气了,就说:‘您不给看就算了,它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就把花儿抱在怀里,赶紧回来了。”

“真是[41]!”

“真是的!”这种说法在我们家可是没法听到的。果然不愧是天璋院那位大人物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什么人,若非如此是说不出这样话来的,风雅非常,令人钦佩。

“它好像抽抽搭搭在哭呢……”

“是呀,定是染了风寒嗓子疼。这风寒之症呀,任谁也免不了要咳嗽的……”

“天璋院那位大人物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还真会拍马屁,说起猫时也都用的是叮咛[42]。

“而且,听说最近又在闹什么肺病之类的。”

“真是呢,近来净添些什么肺病啊、黑死病什么的新鲜病症。这种时候,可丝毫大意不得呀!”

“从前的幕府时期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你也要当心点儿呀!”

“是,小的会当心的。”女仆十分感动。

“说是染了风寒,可它也不大出门呀……”

“不是出门的事儿。跟您说吧,它近来交了坏朋友啦。”女仆仿佛在谈论国家机密似的,那口气甚是得意。

“坏朋友?”

“是呀,就是那边大街上,教师家里的那只邋遢的公猫呀。”

“你说的教师,可是每日早间没规矩胡乱叫嚷的那位吗?”

“对,就是他。一洗脸就乱叫,就像被掐着脖子垂死挣扎的大鹅似的。”

“像被掐着脖子垂死挣扎的大鹅”?这还真是个极佳的形容。吾家主人有个怪癖,他每天清晨在卫生间刷牙时,都会把牙刷插进嗓子眼儿里,然后来一通肆无忌惮的乱吼乱叫。心情不好时,他要嘎嘎地怪叫,心情好了精力充沛时也要嘎嘎地叫。也就是说,不管心情好不好,他都要一日不落地气势十足地嘎嘎怪叫上一通。照女主人的话说,搬到这儿来之前他并不曾有这样毛病,是某一日突然开始的,自那之后直至今日便一日不曾间断过。这还真是个糟糕的怪癖,至于他为何要如此坚持不懈地号叫,吾等猫类是无从理解的。

那主仆二人八卦这些倒也还罢了,如何又说爷是什么“邋遢猫”,这也太没有口德了吧。爷竖起耳朵又继续听下去:

“发那种怪声,也不知是在念什么咒。明治维新以前,就连武士的仆役长和提鞋的仆人做事都是懂得规矩体面的。在我们这个宅邸区,还未曾有一人是像他那样洗漱的呢。”

“可不是嘛。”女仆稀里糊涂地悦服,乱七八糟地胡用叮咛语。

“那样主人养出来的猫,定然是只野猫。下次再来,稍微敲打它几下子。”

“定要打它一顿!花儿的病肯定是它害的。一定要给花儿报仇!”

爷竟无辜遭此不白之冤。这事儿万万鲁莽不得,既然不能轻易靠近,见不着三花小姐,爷只得怏怏地打道回府了。

回到家中一看,主人正在书房中执笔沉吟。若将二弦琴师傅家听来的评价告诉他的话,他想必要暴跳如雷了吧。但常言道:“不知者,无烦恼。”主人此时正哼哼唧唧假作神圣诗人呢。

正在此时,特意寄来贺年帖说自己终日繁忙无暇来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了。

“哟嗬!您还作新体诗呢?有何佳作,拿出来给我看看。”迷亭道。

“哦,有一篇我认为还不错的文章,打算试着翻译过来。”主人肃然道。

“文章?何人的文章?”

“究竟是何人所作,我也不知道。”

“是无名氏呀?无名氏中也有极妙的佳作呢,可不能小觑。究竟刊在何处?”迷亭问。

“《第二读本》。”主人淡淡答道。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怎么啦?”

“我要翻译的那篇好文,就是《第二读本》中刊登的呀。”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莫非是打算借机报孔雀舌之仇?”

“我和你那种胡吹法螺可不一样。”主人捻着小胡子泰然自若道。

“从前有个人问山[43]先生:‘先生,近来有何佳作?’山阳先生便拿出马夫写的催债单说:‘近来佳作,当首推此篇。’因有这么个典故,所以,说不定你的审美观也有意外可取之处呢。是哪一篇?且读来听听,我也品评品评。”迷亭这话说的,仿佛他自己就是个审美专家。

主人以坐禅和尚读大灯国[44]遗训的腔调开始念道:“巨人,引力……”

“什么?‘巨人,引力’是什么?”

“《巨人引力》是标题。”

“真是古怪的标题,我都没搞懂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个名叫‘引力’的巨人。”

“意思有点儿牵强,不过这是标题,且先由得你吧。接下来快念正文。你的声音挺好,听起来还蛮有意思的。”

“你可别瞎搅和!”主人先打了预防针,才又接着读下去。

“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看见小孩子们在投球作耍。他们把球高高抛向空中,球越升越高,片刻后坠落下来。他们又把球抛上去,连抛了三次,每次抛上去的球都必然会落下来。凯特问:‘球为什么会掉下来?为什么不能一直向上升?’‘那是因有巨人住在地下。’母亲回答她说,‘他就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能将万物吸附向己方,也将房屋牢牢吸附在地上,否则,房子就会飘浮在空中,孩子们也会飞上天空。你见过飘落的叶子吗?它们也是受了引力的召唤。你的书本掉落过吧?那也是巨人引力命它们落下去的。皮球升到空中,巨人引力就会召唤它,一受到召唤,皮球就落地了。’”

“就这么点儿?”

“嗯。很不错吧?”

“呃,小弟心悦诚服。真是出人意料,竟打击报复了我的‘橡面坊丸子’。”

“我这可不是什么打击报复,实在是好文章,这才试着翻译过来的。贤弟不这么认为吗?”主人道,目光直看进金丝边眼镜后的那双眼睛里。

“真是叫人震惊呀!不想兄台竟有这般本事。这回算是上了你一个大当,我认栽,认栽。”迷亭自顾自地单方面认输。

主人却全然不懂配合,道:“我完全没有要折服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文章有意思,单纯地试译一下罢了。”

“是呀,确实有意思呀。若不来这么一下子,也难见真章。真是厉害呀,惭愧、惭愧!”

“何须如此惶恐。我近来已放弃了画水彩画,改为想做做文章了。”

“为什么?那可不比远近亲疏不分、黑白善恶不辨的水彩画呀!钦佩之至!”

“得你这般夸赞,我也就更有干劲儿啦。”主人彻底误解了人家的意思。

“上回失礼了!”正在此时,寒月先生嘴里道着扰,跨进门来。

“哎呀,失敬!适才拜闻旷世名篇,以便消除‘橡面坊丸子’之阴魂。”迷亭先生意思暧昧地暗示道。

“啊,是吗?”寒月的寒暄也同样暧昧不明。

唯主人神色淡淡的,并不那么热心。他说:“前几日,你介绍的那位越智东风君曾到寒舍来访。”

“噢,他来过了吗?越智东风君很正直,就是人有点儿古怪。我还想他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呢,可他非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主人说。

“他到这儿来,可曾为自己的姓名做过什么解释吗?”寒月问。

“没有。好像没提过这事儿。”主人道。

“是吗,他有个毛病,不管去哪儿,总要对初次相识的人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怎么讲解的?”唯恐天下无事的迷亭先生插嘴问道。

“他非常担心有人把东风二字用音[45]的方式来念。”

“嘿哟喂!”迷亭先生从金唐革[46]的烟袋中捏出些烟叶来。

“他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不读作‘越智(东风)tohu’,而是‘越智(东风)kochi’。”寒月解释。

“妙哉!”迷亭先生把“云景”牌香烟直吸入腹中深处。

“这完全来自于文学热,如果把东风读成kochi,‘越智东风’读起来就成了‘ochi kochi’,成了‘远近’这个词的谐音。而且,姓和名还押上了韵,对此他很是自得。因此他常发牢骚说:‘若把东风二字用音读的方式来念,就白费了我的一片苦心。’”

“这还真是够古怪的。”迷亭先生得意忘形地复又将“云景”牌香烟自腹中深处经由鼻孔喷出。那缕烟雾途中不辨方向,灌进了嗓子眼儿里。先生握着烟管,呛得吭吭不住咳嗽。

“前几日他来时说,他在朗诵会上扮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主人笑道。

“噢,这可真是……”迷亭先生用烟管在膝头敲打。

爷觉出有危险,便稍稍离主人远了些。

迷亭先生接着道:“那个朗诵会呀,前几日请他吃‘橡面坊丸子’的时候,他提起过啦。说是无论如何,第二次举办时也要邀些知名文人参加,他们打算办个大型朗诵会。还对我说:‘届时望先生务必赏光出席。’然后我问他:‘下次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接下来要选个新人的作品,叫《金色夜叉》[47]。’我问他:‘你担当什么角色?’他回答说他要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会很有意思吧?我一定要出席,为他喝彩。”

“是有意思!”寒月笑得阴阳怪气。

“不过,他这人不管到哪儿都那么实诚,不轻佻,挺好的。同迷亭之流大不一样。”主人这话一箭三雕,分明是针对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孔雀舌和橡面坊丸子这三件事的一次打击报复。

迷亭却全不在意,笑道:“反正像我这样的,就是那‘行德的案板’[48]——老于世故嘛。”

“大致是那样的吧。”主人道。

事实上,主人并不知道“行德的案板”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他不愧为师多年,这瞒天过海的本事着实不小。在这等紧要时刻,他就能将教坛上的经验应用于社交了。

“‘行德的案板’?是个什么讲究?”寒月先生直接问道。

主人望着壁龛方向道:“那枝水仙,是岁末我从澡堂回来的途中买的,就插在了花瓶里。花期还挺长的吧?”将“行德的案板”硬生生打压得万劫不复。

“说起岁末来,去年岁末,我还真有段非常奇异的经历呢。”迷亭说着,像表演大神乐[49]似的,将烟管在指尖盘旋转动耍弄起来。

“是什么样的经历?说来听听。”主人道,他见“行德的案板”已被远远地丢开,方才松了口气。

迷亭先生所述之奇异经历,详情如下:

“我记得,确实是去年年底的二十七日。那位东风君提前告知我:‘将过府造谒,望能请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并乞借宿一宿。’”

于是,自大清早起我就殷殷恭候,哪知这位先生却迟迟不到。午饭后,我正在暖炉旁读巴里·培恩的幽默小说,静冈的母亲有信来了。

“我一看,都是什么‘数九寒天的晚上别出门’啦,‘洗冷水澡一定要生好火炉,室内要保暖,否则容易感冒’啦之类的,反正就是嘱咐了许多注意事项。老人家嘛,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还把我当个孩子。的确,父母是我们最该感恩的人,外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嘱咐这些话的,不拘小节如我在那时那刻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有鉴于此,我也不能再这么游手好闲浪费光阴了,必须写出什么伟大的著作光耀家声门楣。我想,我须在母亲有生之年扬名天下,使世人知道明治文坛上还有我迷亭先生这么个人。”

“接着,我复又读下去,信上写着:‘你们那帮人实在是有福之人呀。自对俄国战争伊始,年轻人为国效力都在经历着数不尽的艰辛困苦,而你们在这岁末年关之际还能逍遥游乐,轻松愉快得仿佛过新年。’——我何曾如母亲想象中那般游乐过呀——再往下看,列出的竟然是我小学同学在此次战争中阵亡、负伤的名单。我在一一读着那些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尘世乏味、人生无趣之感。最后的结束语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意味,母亲说:‘转过年来,我也又添了年岁,恭贺新春的烩年糕,料来也仅此一度了……’读罢了信,我心中更添郁闷,巴望着东风君快些来才好,可左等右等这位先生就是怎么也等不来。”

“不久,已至晚饭时间,我想给母亲写封回信,就写了十二三行。母亲的来信足有六尺余长,而我是怎么也不可能有那么大本事的,向来写个十行左右就极为不易了。且整日坐着不动,胃也十分不舒服。就想叫东风若来了先在家里等着,我出去寄个信,顺便散散步。”

“我一反常态地没往富士见大街的邮局去,而是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大坝三号街。那日夜里的天有点儿阴,风从护城河上迎面吹来,阴寒刺骨。神乐坂方向开来的火车呜的一声长鸣穿过坝下。此情此景令人心生无限凄凉,一时间日暮、阵亡、衰老、无常许多念头迅速在我的脑海中转动。想起常听人说的有些人上吊的情形,他们是不是就是在这种情境下被迷了心智,忽然产生了寻死的念头呢?我微微抬起头往坝上看去,不知何时自己已来到了那棵松树下。”

“那棵松树?是啥?”主人切入问道。

“就是吊颈松呀。”迷亭缩了缩脖子道。

“吊颈松是在鸿台吧?”寒月也推波助澜道。

“鸿台的是悬钟松,大坝三号街那棵才是吊颈松。要说起来为什么会起这么个名儿,据很早以前的传言讲,不管什么人到了这棵松树下,都会生出想上吊的念头。坝上的松树有几十棵,可若是有人到这里来上吊,到了地方一看,他必定会选择在这棵松树下吊死。每年总有那么两三个人在这棵树上吊,而其他松树却无论如何也引不出人寻死的念头。我一看,那棵松树把枝丫伸出去,恰到好处地横在大路上。啊,姿态横陈,树形真是优美呀!就那么闲置着怪可惜的,好想看看有人吊死在上面呀!有没有人来呀?我四下张望,真扫兴,根本不见人来。没办法了,莫非要我自己吊上去不成?不,不行,我若吊上去,可就一命呜呼啦!危险,不能去!”

“不过,有个传说,说古希腊人在宴席上模拟上吊以助酒兴。他们的做法是,一个人爬上梯子,把头钻进绳套里。这时,有人将梯子踢倒,在撤走梯子的同时,松开被套住脖子的人的绳套,他便跳下来了。若果有此事,倒也无须惶恐,我也打算试上一试。想到此处,我将手搭在了松枝上,那松枝便恰到好处地弯下来,弯下的角度极优美动人。我想象着自己的脖子吊在上面,身姿飘飘荡荡,便抑制不住地欢喜雀跃。上吊这事儿,我非干不可!但又想起了东风君,万一他来了,害他白等一场,我岂非要于心不忍。因此,还是先聊聊与东风之约吧,交谈之后再去上吊。于是,我便回家了。”

“所以,算得上可喜可贺咯?”主人问。

“有趣!”寒月笑盈盈道。

“回到家中一看,东风并不曾来,却送来一张明信片,写着‘今日有必须办理之事,不能前往赴约,望改日再晤’。我见了这才安下心来,觉得如此一来便可无后顾之忧地去上吊了,甚是欢喜。连忙穿上木屐,步履匆匆返回原处。一看……”说着,他看了主人和寒月一眼。

“这一看,又是如何呀?”主人有点儿性急地问。

“渐入佳境了呀。”寒月摆弄着他外褂上的衣带说。

“一看,已经有人抢先上吊了。你们看,只差一步,便成终生憾事了呀!再一想,那时定然是被死神附体了吧。若叫詹姆[50]之流的人来说,那就是潜意识中的幽冥界与我存在的现实世界,因着某种因果关系而产生了相互感应吧。这岂非一段匪夷所思的奇异经历?”迷亭终于讲完故事绕回了话题。

主人只觉又遭了他的戏弄,但什么话也没说,将糕饼塞了满嘴,鼓动腮帮子大嚼特嚼起来。

寒月则小心地翻动火盆里的灰,低着头闷声发笑。片刻后方才开口,说话的腔调极其平静:“确实,这事儿听起来有点儿玄,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我自己近来也经历了相似的事情,所以倒是丝毫也不怀疑。”

“哎呀!你也想过要上吊?”

“不是,我的经历与上吊无关。这事儿也刚好是去年年底发生的事儿,而且是和先生同日同时发生的,这就越发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事儿有趣。”迷亭说着,也把糕饼塞了满嘴。

“那日,向岛的一位友人家中举办年终联欢音乐会,我也携了小提琴前往。这聚会会集了约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是极隆重的盛会,万般准备甚是齐全,算得是近来的一桩赏心快事了。用罢晚餐,演奏结束,又天南海北地闲聊,时间便已经很晚了。我正打算告辞回家,某博士的夫人来到了我身边,小声问我:‘你可知道××子小姐病了?’其实,两三天前我曾同××子小姐见过面,那时她还和平常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所以我也吓了一跳,吃惊地打听详细情形。这一打听,却说这病是和我相遇的那天晚上开始的,她突然发起了高烧,谵语不断。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据说她的谵语里还时不时冒出我的名字来。”

别说主人了,就连迷亭先生也没说什么“真是如胶似漆呀”之类的陈词滥调,都肃静地洗耳恭听着。

“据说请了医生来,也瞧不出是何病症。诊断结果,反正就是高烧温度太高,会烧坏脑子,若安眠药也不能起作用的话,那就危险了。这诊断我一听心生厌烦,恰如做噩梦魇住了一般,有一种沉重压抑之感,仿佛周围的空气骤然凝成了固体,从四面八方一齐逼迫过来,困紧了我的身体。回家的路上,这件事占据了我的整个头脑,痛苦极了。那位美丽、活泼、健康的××子小姐……”

“不好意思,且恕我失礼。刚才就听你说起××子小姐,已经听过两遍了,若无甚不便之处,可否请教芳名?”迷亭回头看了一眼主人,主人也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嗯”。

“哎呀!唯有此事不便相告。恐为当事人添了麻烦,还是就此打住吧。”

“你是想把一切说得暧暧然、昧昧然吗?”

“你们别笑话我了,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事儿。反正,我一想到那女人突然患病的事儿,那真是满腹飞花落叶之感慨,全身的活力像是举行了总罢工,顿时意志消沉,踉踉跄跄就来到了吾妻桥。倚在桥栏上往下一看,也分不清是潮涨还是潮落,黑色的河水看起来像是凝成块的固体晃动着。”

“花川户方向来了一辆人力车,从桥上疾驰而过。我目送着灯笼中的火光,那光亮越来越小,消失在了札幌大厦那一带。我又向水面望去,有声音远远从上游方向传来,在呼唤我的名字。哎!这个时间,不可能会有人喊我呀!是谁呢?透过幽深的水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快点儿回去吧。可刚踏出了一两步,就又听到有微弱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在远方呼唤我的名字。我复又停下了脚步,站住了侧耳倾听。呼唤声第三次传来的时候,我已是抓着桥栏杆膝盖颤颤发抖。那声音是在远方也好,来自河底也罢,却毫无疑问,正是××子小姐的声音。‘嗨!’我不由得回应她。我回应的声音太大了,静静的水面竟发出了回响,我被自己的声音惊吓到了,急忙向四下里观望,不见人、不见狗,也不见月亮,什么都看不见。此时,我已被卷入了深重的夜色中,心底突然生出了‘想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去’的念头。××子小姐那似痛苦、似倾诉、似求救的声音又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次我回答她‘我马上就来了’。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黑沉沉的河水,总觉得那呼唤声就是劈波斩浪从水下传来的。我想‘定然就在这水下’,于是终于跨上了栏杆。‘这次再叫我,我就跳下去!’我下定了决心盯着河水,然后细若游丝的哀凄呼声又飘了过来。‘就是这里!’我想着,奋力一跃,飞身跳下,就像一块小石子,毫不犹豫地落下去了。”

“结果还是跳下去了吗?”主人眨巴着眼睛问道。

“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迷亭挠了挠自己的鼻尖说。

“跳下去之后,神志远离,有片刻我仿佛置身梦中。不久后清醒过来一打量,虽然遍体生寒,但周身上下并无一处沾湿,也没有呛过水的感觉。可我的的确确是跳下去了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正觉惊异之际,又细细打量了一圈四周,不由得大吃一惊。我原本是打算向水里跳的,可是搞错了方向,竟跳到桥中间去了,那时真是后悔莫及。只因搞错了前后方向,竟没能到那声音发出之处去。”寒月低低地笑着,依然揉搓着他的外褂衣带,把它当成了累赘。

“哈哈哈哈……这可太有意思了。同我的经历相似这一点果然奇妙,又可以当作詹姆斯教授的教材了。若能以‘人类之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章,定会震惊文坛的哟……那么,后来那位××子小姐的病到底如何了?”迷亭先生穷追不舍问道。

“前两天我去拜年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和婢女打羽毛球呢,看起来是已经痊愈了。”

主人自方才起便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此时终于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不甘人后的情绪道:“我也有过。”

“你也有,有什么?”在迷亭的眼中,主人之流显然是不会有的。

“我去年年底,也发生了一件事。”

“凑巧都发生在去年年底,真是妙呀!”寒月笑道。露出缺了门牙的牙缝间沾着的豆包渣。

“莫非也是同日同时吗?”迷亭又玩笑道。

“不,日子好像不一样。是二十号前后的事儿吧。因内人说要把新年礼物换成带她去看摄津大[51]表演的净琉璃,反正我也不是没带她去看过,所以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出戏。内人参看了报纸,说演的是《鳗谷》[52]。我不喜欢《鳗谷》,那天就没去。转过天来,内人又拿着报纸来说今天演《堀川》[53],我应该可以带她去看了吧。我说《堀川》就是三弦表演,净闹腾了,没什么内容,不看!内人一脸不满地走开了。再转过天来,内人说:‘今天演《三十三间堂》[54],摄津的这出戏我是一定要看的!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三十三间堂》,可这是为了让我看戏,所以一起去吧,就算是为了我总可以了吧?’她紧迫逼人地与我谈判。我说:‘你既那么想去就去吧,不过听说这是摄津引退前的告别演出,定然是人满为患,如此贸然前往,未必能挤得进去。那等地方,若要去,需事先联系茶社预订座位方是正常程序,若不依此行事,越了规矩那便不美了。遗憾之至,今日还是算了吧!’我话音刚落,内人就以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带了哭腔说:‘我一个妇人家,哪里懂得那样复杂的程序。可邻居大原的妈妈、铃木家的君代都不曾依照什么正常程序,人家也都舒舒坦坦地听完戏回来啦。即便说你是个教师,看个戏也用不着搞那么复杂的手续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忙服软儿安抚说:‘好吧,就算不行我也陪你去!吃完晚饭,就乘电车去吧。’内人一听,立刻兴致高涨,说:‘若是要去,四点以前就必须到地方,不能再这么磨磨蹭蹭啦!’我反问她:‘为什么必须四点以前到呀?’她便把从铃木家君代那里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要不提前在这个点儿去的话,根本就没座儿,连大门都进不去。’我又追问:‘那,四点以后到就不行了吧?’她回答:‘是呀,那就不行了。’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在此时突发恶寒了。”

“是尊夫人吗?”寒月问。

“哪里,她活蹦乱跳的,是我呀。不知怎的,就觉着像开了口子的气球似的,一下子泄了气蔫巴了,双目晕眩,动弹不得。”

“这可是急症呀!”迷亭给加了条注解。

“唉,这可难办了!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我是定要为她达成的。平时我对她多有呵斥,从无嘘寒问暖,只叫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酬谢过她分毫洒扫操持家务之薪资。今日所幸既有余暇,囊中也尚有四五枚阿堵物,带她去看看戏还是可以的。内人想去,我又想带她去。非带她去不可!只是这等恶寒,令我目眩神迷,莫说乘电车了,恐连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呀。啊!可悲!可叹!越想恶寒之症便越重,越发地头昏眼花起来。‘若能尽快请医生来瞧瞧,吃了药,四点之前应该能痊愈吧。’想到此处,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生。然,不凑巧的是,他昨夜在大学值班尚未归家。他家人告知说,他两点钟左右能到家,一回来就立刻让他来给我瞧病。”

“无奈呀!此时若能饮些杏仁水,四点钟以前也定可痊愈。可谁承想,倒霉的时候万事皆不顺,本想着能欣赏到内人罕见的欢喜笑颜,我也高兴高兴,岂料突然一下子全都落了空。”

“内人怨恨地问:‘到底能不能去?’我说:‘去呀,必须要去!四点钟以前我定能好起来,你且安心。你快洗面更衣,收拾好了等着我。’我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感慨万分。寒战越打越甚,晕眩越来越严重。如果四点钟以前我不能康复践约的话,内人是个小心眼儿的女人,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呢。搞成这样凄惨的情形,我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为防万一,我要趁现在告知其世事变幻无常之理、生者必亡之道,让她做好精神准备,一旦有变故发生,切勿惊慌失措。我想这不正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便急将内人叫至书房。”

“我问她:‘你虽身为女子,但对于many a slip, twit the cup and the lip这句西方谚语还是知晓的吧?’‘那种横排的洋文,谁晓得呀?你明知人家不懂英文,还故意说英文来欺负人。好!反正我是不会英文的,你既那么爱英文,何不娶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小姐做老婆?再也没有如你这般冷酷无情的人了。’她气势汹汹一番数落,我精心筹谋的计划就夭折了。在你等面前,我也要替自己辩解辩解。我说英文,绝无恶意,全出自一片爱妻的至诚,结果竟被内人曲解至此,直叫我连立足之地也没了。而且,自刚才起就一直发恶寒,头昏眼花,头脑也混乱不清,只想着要快点儿向她灌输‘世事无常,生者必亡’之理,以至有点儿过于急切,竟忘了内人是不懂英文的,不经意地就随口冒出句英语来。思想起来,这都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疏忽。由于此番的失败,我的恶寒越发厉害了,头目也越发眩晕了。”

“内人听命去了盥洗室,脱光了上半身的衣服化妆,又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来换上,做好了随时可以出门的准备等着我。我焦虑得不得了,心里想着甘木君若能快点儿来就好了,一看表已是三点钟了,距四点只差一小时了。‘差不多该出门了吧?’内人拉开书房门,刚一露面就问。”

“夸自家妻子或许有些可笑,可在那一刻,我就是觉得妻子前所未有地美丽。她上半身裸露的肌肤被肥皂擦洗过,散发着柔润的光泽,与黑色绉绸小褂交相辉映。用肥皂搓洗过的脸蛋儿和要去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个因素,自有形无形的两个方面使她焕发出光彩。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出趟门儿。”

“那么,就豁出去带她去?我一支烟吸完,甘木医生终于来了。真是一事顺,百愿遂呀!我说了病情,甘木医生看了我的舌头,又把脉,又敲打前胸,摩挲后背,翻眼皮,摸头骨,一时陷入了沉思。我说:‘总觉得有点儿危险呀。’医生淡定地告诉我:‘没什么,不打紧的。’内人又问:‘那个,外出一会儿没问题吧?’医生说:‘没问题,’想了想又说,‘只要没有不舒服就行……’我说:‘我就是不舒服啊。’‘那,我先给你开点儿一次服用的药剂和药水吧。’‘欸?怎么啦?搞不好会出危险吗?’他说:‘不会,你的情况绝对用不着担心,神经不要过于紧张就好了。’医生交代完便离去了。”

“时间已过了三点半,打发了女佣去取药。女佣遵夫人严命飞快地跑了一圈,在三点四十五分前回来了,还有十五分钟就四点了。于是从四点还差十五分钟时开始,又出现了之前不曾有过的症状,我突然恶心起来了。内人将药水倒入茶碗中,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起碗来正想喝下去,自胃中翻涌而上发出了‘哕——’的一声干呕的呐喊。没奈何,我把药碗又放下了。内人催逼我:‘赶紧地喝下去,喝下去就好啦!’是,再不快点儿喝,不快点儿动身,那就不合情理了。狠下心肠,我决定一饮而尽,又将药碗端至唇边,可‘哕——’的一声,胃里又翻腾着让我干呕起来,固执地不让我喝下去。想喝又放下,想喝又放下,反反复复中,餐室里的挂钟铛铛铛铛地敲了四下。哎呀!四点了!不能再磨蹭了,我又端起了茶碗,真是不可思议呀,二位!最不可思议的事儿当数这件了吧!随着四点的钟声敲响,恶心之感顿消,药水没有丝毫苦意,我一饮而尽喝了下去。四点十分一到,我立刻了解了甘木先生确乃名医之事,背心的寒意和头昏目眩之症皆如梦般消散殆尽,原以为暂时无法出门的大病,竟在转瞬间痊愈,真是欢喜无限呀。”

“然后就携夫人一起前往歌舞伎剧场了吧?”迷亭不识趣地问道。

“想去,可已过四点了。内人说进不去门了,无奈,只得作罢。若甘木医生能早来一点儿,哪怕早来十五分钟就好了,既能保全我的颜面,又满足了内人的愿望。可就差了这十五分钟呀!实乃憾事。如今回想起来,还觉那时惊险万分呢。”

故事讲完了,主人带着一副总算是尽了自己义务的神情,或者说是觉得在这二位面前露脸儿了的神情。

寒月照旧露出他的豁牙笑道:“那是太遗憾了呀!”

迷亭却装糊涂,自言自语道:“有你这样体贴的夫君,做妻子的真是幸福呀。”

门后“嗯哼”一声,是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声。

爷安静地听完了他们三人轮番的瞎扯,觉得既无甚可笑之处,亦无甚可悲之点。人类这种家伙,为了打发时光,硬是搬弄口舌,笑那些并不可笑之事,拿无趣当有趣来取乐,此外便一无是处了。

主人任性又小肚鸡肠,这一点爷是老早就知道的,只是他平日里少言寡语,所以爷总觉得在某些方面对他还不甚了解。而那些不甚了解之处,也令人对他还稍怀敬畏之心。只是听完了他适才的一番言谈,顿时便想予以鄙视。他为什么就不能只是沉默地听那二人胡诌呢?为何要不甘示弱跟着无聊地瞎扯呢?不知爱比克泰德有没有在书里写过让他干这种事儿。总而言之,主人、寒月和迷亭都是太平世界里的隐者逸士。虽然他们摆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清高样子,可实际上就是一群废物,像丝瓜般随风飘摇,凡尘俗气、贪心欲望一样不少。争竞之心、好胜要强之念,即便在他们日常的谈笑中,也不时隐约显露。进而言之,他们与自己平日里所痛骂的凡胎俗骨,原是一丘之貉。这在吾等猫类看来,实在是可怜至极。只是他们的言行不似普通的半桶水那般刻板得令人生厌,还算略有可取之处吧。

如此这般想来,顿觉三人的谈话乏味至极,还不如去瞧瞧三花小姐的情形。想去便去,爷又转悠到了二弦琴师傅家的院门口。门松等醒目的装饰都已然撤去了,新年已过,匆匆已至正月初十。春日里的天空不见一丝流云,明媚的阳光从高空洒下,普照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里,也呈现出比迎新年曙光临门时更加鲜活的生气。檐廊下有一个蒲叶香蒲团,却不见人影,门户紧闭,琴师不知是不是沐浴去了。其实琴师是否在家并无关碍,爷只是记挂着三花小姐的身体,不知她可好些了没有。院子里悄无声息,爷的四只泥爪子就那么踏上了檐廊,试着往蒲叶香蒲团上一躺,那叫一个舒服。不知不觉便迷迷糊糊睡意渐浓,三花小姐探病之事也被忘至一旁,正假寐中,突然拉门后传来人声。

“辛苦啦。做好了吗?”琴师的声音道。她果然在家,不曾外出。

“是,回来晚了。我刚到佛像匠作坊,他们就说刚好做得了。”

“在哪儿?快让我看看。啊,做得可真漂亮!这样,花儿总可以超度升天了吧。金漆的面儿不会脱落吧?”

“是,我叮问过了,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料,比人的牌位还持久耐用……另外,还说‘猫誉信女’中的‘誉’字,用草书写更好看些,所以稍稍改了笔画。”

“哦哦,那就赶紧供在佛龛上,快上香吧!”

三花怎么啦?怎么觉得情形不对呢?爷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只听“叮”的一声,“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房里传出了琴师的念诵声。

“你也来为花儿送些功德吧。”

又是“叮”的一声响,“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次传出的是女佣的声音。爷突然心脏鼓动如雷,呆呆立于蒲团上,如木猫雕像,连眼珠都不会动了。

“真是遗憾呀!刚开始不过是个小感冒而已。”

“甘木医生要是能给点儿药吃,也许就好了呢。”

“总归是那个甘木医生不好,他也太不把花儿当回事啦。”

“不得对人口出恶言!这也是命数呀!”

看来,三花小姐的问诊也是请的甘木医生。

“总之,都怪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不管不顾地勾引着她往外跑。”

“不错!那畜生就是花儿的仇人!”

爷本欲辩解一二,可又觉得此地为当忍之处,只得吞了口唾沫继续听下去。谈话声中断片刻又再次响起:

“世间之事真是由不得人哪!像花儿这般美貌的竟早早夭亡了,而那只丑巴巴的野猫倒是活得健健康康的,还那么胡闹……”

“正是您这话呢。像花儿这么可爱的猫,就算敲锣打鼓地找,也没有第二位喽。”

不是说“第二只”,而是说“第二位”。看来,在女仆的认知中,似乎把猫和人认作同族了。如此说来,女仆的容貌与吾等猫族果然有几分相似呢。

“若有可能,真想有只猫替了花儿去……”

“要是教师家的野猫死了,才遂了您老人家的心愿呢。”

您老人家是遂愿了,爷可受不了呀。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爷还不曾体验过,所以也就无所谓喜不喜欢。前几日天寒地冻,爷便钻进了闷火[55]里,女佣不知道爷在里头,就把罐子盖给扣上了。当时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如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根据阿白的解说,那种痛苦再稍微延续片刻,爷就要一命呜呼了。替三花小姐去死,爷是毫无怨言的。可如果非要受那份儿苦才能死的话,不管是为了谁,爷也不想去死。

“不过,三花小姐作为一只猫,却也请了和尚来为她念经超度,还取了法号,小姐也该死而无憾了。”

“说的是呀,真是一位有福报的猫。只是有一点,就是那和尚的经念得太少了些。”

“我也觉得未免太短了点儿,就问月桂寺的和尚:‘怎么这么快就念完了?太短了吧!’他却说:‘是啊,是拣最灵验、效力最强的部分念的。怎么说也不过是只猫,念这些已足够送它去往西方极乐了。’”

“唉,算啦……可那只野猫呢……”

爷一再地说,至今还没个名字。那女佣却一直“野猫、野猫”地称呼我,真是个无礼的东西!

“它罪孽深重,不管念多么灵验的经文,它也不可能得到超度。”

不知后来又被“野猫、野猫”地叫了几百遍。爷放弃再听二人这种没完没了的对话,从蒲团上出溜下来,从檐廊上飞身跃下时,爷浑身战栗,全身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全都倒竖起来。自此之后,爷再也没有靠近过二弦琴师傅家。如今,二弦琴师傅自己大约已经接受月桂寺和尚那敷衍轻慢的超度法事了吧。

最近,爷连外出的勇气都没有了。总觉得懒洋洋无精打采的,对这世间提不起兴致来,已经变成和主人程度差不多的懒猫了。主人终日闷坐在书房中,人都议论他这是失恋了,爷认为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

抓老鼠的事儿还是毫无进展,一时间女佣甚至对爷下了驱逐令,但因主人知道爷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所以爷才能够继续优哉游哉地生活在这个家里。就这一点而言,爷是要对主人感恩戴德的,同时毫不犹豫地对他那敏锐的洞察力深表敬佩。女佣不知爷的名头,甚至屡屡施暴虐待,可爷并不记恨她。若是现在出来个左甚五[56]将爷的肖像雕在门楼的立柱上,又或是有个日本的斯坦[57]愿将爷的雄姿涂抹在他的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才会因自己的愚蠢无知而感到羞愧吧!